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朝失策》作者:豆荚张 文案: 两叔相遇,老王八蛋对战斯文败类,栽。 CP:斯文败类攻X老王八蛋受 主角:庄泽,康司祺 第一章   男人的脸美得出奇,五官排布清晰而深刻,乍一眼望过去,像是在看一幅安格尔或是别的什么新古典主义画家的画作,美得静穆,美得庄重,美得不像一个脚下沾染尘土的真人。   从这张脸上,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说他三十岁,会使人感到贴切,说他不到三十,也会令人信服。但如果能和他对视少顷,又会叫人疑心他人已中年——那双眼睛里流露的稳重和淡然,没有一点年岁的洗礼,出不来。   康司祺也只是极其短暂地与他视线相接了一下,短得都算不上对视。但这足以让康司祺对他做一个大致的判断:斯文败类,危险。   男人在一丈开外的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侧脸颔首,对身边的康露洁说着些什么。师生之间隔了半人的距离,他侧头的姿态微微倾向女孩儿,远看,便颇有几分亲密的感觉了。   康露洁听他说话,起初有点诧异,尔后释然地点点头,抬手朝他挥了挥,便向康司祺这边跑来。康司祺注视康露洁,小姑娘脸上挂着笑,一双眼睛弯弯像月牙,格外甜美而讨人喜欢,人腻过来,语气撒娇而讨好。   “爸 ……”   康司祺面无表情:“嗯。”   康露洁往自己来的方向侧了侧身,小心地解释:“那边那个美男子大叔就是庄泽老师,我今天蹭他的课去了,结果他也顺路来扫墓,就带了我……”   康司祺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个美得夸张的男人,没说什么,一张冷脸看起来有几分吓人。康露洁笑了笑,摇一摇他的手臂:“爸,对不起嘛,就迟到了一会儿……”   一会儿?康司祺扬了扬眉梢。   过两天是清明,C市本地的扫墓习俗是提前,康司祺早先特地问过她的课程安排,才定下今天过来扫墓,结果这小妮子说临时去蹭一个老师的什么美学课,就迟了一个多小时。其实,他倒谈不上有什么生气的,就是家长做惯了,这种时候总要表现几分严肃。   康露洁十分了解老爹的性格,摆出一副可怜表情,康司祺那么看了她几秒钟,果然没有更多责怪,只抬了抬下巴,看向墓碑:“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自己跟你妈解释一下。”   康露洁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过关了,心下一松,吐吐舌头:“知道啦!”然后乖乖蹲下给墓碑献花,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些道歉的话,然后又说到自己最近的生活。   每年固定来扫墓两次,她能把没来的日子里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跟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说一遍,回回如此,乐此不疲。康司祺听了一会儿,站到一边去了。   康露洁是他的亲生女儿,年轻不懂事时一夜胡搞出来的产物。   小姑娘的母亲叫岑佳,是中学时代迷恋过他的女同学,为人处事十分彪悍,十六七岁的年纪,把一份单恋搞得人尽皆知,叫嚣过此生非康司祺不嫁。高中三年,尽围着康司祺打转,却基本没有得到过回应。倒不是康司祺这个人真有多么铁石心肠,只是那时候他已经对自己的取向有了相当的怀疑,没有心思跟这么雷厉风行的女孩子纠缠不清。   不料多年后外地重逢,他刚刚退伍就业,岑佳成了他要应酬的客户。饭局当晚,旧情乱事,一发入魂。   然而那晚之后,对方却有数年没出现过,甚至连当时的工作往来也似乎有意避免直接对接,委实不像“终于睡到自己少女时代梦中情人”的态度。但彼时康司祺在分配的工作岗位上做得极不愉快,一直在忙着找机会下海,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等他再次见到那女人,已经是她生命的尽头。她拖着行将就木的病体,给他送来一个震天动地的“惊喜”:康露洁,他活蹦乱跳的八岁女儿。   那是一个没法儿否认的女儿,用不着做什么DNA比对,只要看看那张脸就能确认。太像了。康司祺长了一副斧砍刀削似的英俊面容,线条太硬朗,透着冷意,让人轻易不敢接近,而这样一副面容,如今有了它的柔和甜美版——就是康露洁。   彼时八岁的康露洁,五官完全继承了康司祺那种斧砍刀削般的工整,但似乎被什么温柔地揉捏过,使那张小小的脸蛋在冷峻工整的五官之下,显出天真可爱的气质来,她坐在过高的凳子上,晃着两条腿,听母亲的话,怯生生地对康司祺喊:“爸爸。”   康司祺的理智和冷漠霎那间烟消云散,只想把这个小娃娃抱在怀里,让她在自己的掌心撒欢。   九年前的那个晚上,岑佳拥抱了少女时代的梦想,同时也从这个梦想口中得知自己没有机会的原因,从此逃了。要不是命运残忍,叫她早早走到生命尽头,她恐怕永远也不会让康司祺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康司祺仔细回忆起那个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的夜晚,才想起来,原来他确实对她说过什么。   几年的部队生活太严谨也太紧张,身边只有男人,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取向,但也在年纪增长中越发感受到这份小众的压力,一度想尝试把自己“矫正”到大众里去,于是迷恋他的女同学,成为他自我尝试的牺牲品。   也许是心有愧疚,他后来借着酒劲向她出了柜。她怕是因此被吓跑了。   那年她没有坚持多久,堪堪熬过了康露洁的生日,死于盛夏。康司祺不得不收拾好了乱七八糟的房子,接手从天而降的女儿。   这女儿一张脸长得像他,性格却是母亲那一挂的,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一旦搞起事情来,就是个彪悍的愣子。在外面,仗着她爹有几个臭钱,摆出大小姐架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回到家里,对当爹的康司祺有三分惧意。   没别的原因,康司祺一张脸冷下去,那是真不怒自威。   但“怕”也就那一点点,事情她可从来没少搞。次数太多,套路永远具备她的个人风格,以至于康司祺已经能非常精准地嗅到女儿搞事情时的气息。   此刻,他不由得凝起眉心,静静看着康露洁,略作沉思,又抬头看看远处的老师庄泽。巧了,那边刚刚祭拜完,庄泽不经意转头看过来,恰迎上康司祺的视线。正是千年的王八逢上万年龟,一眼就将对方的岸然道貌撕掉六七分,你看穿了我的皮,我照见了你的骨。   真真是斯文败类,没跑了。康司祺笃定暗想。   老王八蛋,不知道一身正气下盖着多少龌龊肮脏。庄泽心道。   两人各自在心里腹诽过对方,礼貌地互相点头,微笑致意。   这时,康露洁总算跟自己的母亲的把小半年的生活倒了一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一边抬手挠了挠耳背,一边向老爸提议:“爸,庄泽老师平时在学校没少照顾我,这次又送我过来,一会儿咱们回市里了,请人家吃个饭呗。”   康司祺收回视线,目视康露洁,淡淡地问:“你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康露洁挠着耳背的手挥了挥,神色有点懊恼,然后神秘兮兮地解释道,“喜欢当然喜欢,我们学校有几个人不喜欢他啊,您看他那长相,是吧?但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呢,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庄老师,跟您是同类!”   康司祺:“哦?”   康露洁朝他捱了捱,声音放低、语速飞快:“我给您相的,我大一都观察他一年了,他这个人绝对靠谱,长得好看,符合您的最高要求。而且,虽然人家长得花容月貌的,可平时绝对没有不良生活风气,最大的爱好就是窝家里看书!对了,据我所知他还养了一条狗,有时候会牵着狗出来溜,特别有爱心……真的,您跟他认识了就知道,您平时玩玩的那些小白脸们,没一个能跟他比,您一定会沉迷他的!”   康司祺:“……你爸看起来像是会沉迷美色的?还是老美色?”   康露洁抿抿唇,放开她爸,抬了抬下巴:“您这话就不对了,庄老师可你您小了足足两岁半,人家黄金单身汉,您还有个女儿呢,在婚姻市场上,庄老师条件优于您。”   敢情自己还是高攀了。康司祺哭笑不得:“所以,你就带着你爹、你老师,在你妈墓前相亲?你这脑子怎么想的?”   这问题康露洁怕是没想过,她那愣子的脑袋大概还觉得,眼下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不用白不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自己运用得英明!   这会儿听了老爹的话,她转了转眼珠子,强行辩解:“这不是当着我妈妈的面,公正公开公平,也给我妈妈做个交待吗?”   “你妈要是活着,抽不死你!”康司祺做了个要揍她的势,最后只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末了,摆了副郑重其事的表情,朝庄泽走去。   他到底接受了女儿的提议,主动提出一起回市里,简单吃个晚饭。毕竟,没有家长遇到了孩子的老师,不表示一下殷勤的道理。何况,庄泽其人虽然在他眼中散发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衣冠禽兽的味儿,但那副美貌丝毫不掺水,近看比远看还惊心动魄,就是摆着看看,赏心悦目的效果也是极佳的。   庄泽这人也好说话,笑得像温水一样,听了提议,便欣然接受邀请。   三人沿着公墓的路下山,康司祺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康露洁,这老师知不知道她的龌龊算计……不过,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又没人会跟康露洁认真。 第二章   但康露洁的打算是认认真真的。   她爸是个同性恋,这点她在十二岁那年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康司祺养她,用的是放养模式,说白了就是懒得管她。他一个父母早亡,童年基本在各个亲戚家之间流转、少年开始住校过集体生活的人,没什么温暖家庭的概念和体验,除了最初那段时间有过把康露洁捧在手心的想法之外,后来大概是当盆栽养了。   还是落地生根或者仙人掌一类的盆栽,就放那儿,给阳光、给雨露、给钱,然后让她爱怎么活怎么活,额外要什么就自己来说,不说的没得多给。   除了如此高度自由的人身放养之外,他对女儿的三观培养也没遮没拦。   从康露洁长到懂得在电视剧里关注男女感情开始,他就不避讳自己的感情生活。当然,这个“感情生活”恐怕是他自己的角度,在康露洁看来,他那根本不是“感情”生活,是纯粹的“生理需求”体现。   十二岁,康露洁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她的生日,康司祺照例是要带她去高档餐厅挥霍一番的,此人疼女儿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就是花钱给她公主般的待遇。康露洁对此也很满意,没有更多追求,但那一年,她爸却在公主般的待遇下,突然给她增添了一份“意外之喜”。   只见她爸打了个甜腻而肉麻的电话,然后问她:“我最近谈了个对象,她过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在对待后妈这件事上,康露洁的思维与众不同,她期待一个后妈很久了,因为康司祺平时很忙,家里常常只有保姆阿姨,保姆阿姨自己又有孩子,总是急着回家带自己的孩子,她就很羡慕保姆的孩子有人紧张,心里也想有个妈来紧张一下自己。   所以听了康司祺的话,她喜出外望。   然而,五分钟后,来了个花容月貌的年轻男孩子。那个年纪的的康露洁,要说、甚至是想一想“男人”这个词,都是难为情的,她只能在心里用“男孩子”三个字来定义对方。这个好看的男孩子,就是他爸当时的对象了。   康露洁心里“咯噔”一下,但她不愧为放养长大的孩子,从小自由自在地探索世界,电视机、漫画书、各色杂志,没少给她拓宽世界的边界,她可谓见多识广,当下头一次发现漫画里的情节出现在了生活里,兴奋多过震惊。   她淡定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全程维持小公主的优雅姿态。   那可能是康司祺对女儿的试探,见她如此平常冷静,康司祺便在当天晚上于百忙之中抽了两个小时,跟她堆心置腹把自己小众的性取向讲清楚了。   在这点上,他还不至于完全任康露洁胡思乱想,算是勉强拎起了自己当爹的引导责任,耐心、认真、甚而平等地和康露洁把问题尽可能聊了个透彻。   好吧。摊上传奇人生了,康露洁想。   然后为此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觉得自己很特别,自己的老爸很特别,她为这份特别又自豪又自怜,往后每天看老爸,都带着一肚子悲天悯人的情怀和胸怀,力争做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她老爸的人,保护他可能倍受创伤的心灵。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其实理解不了。   因为她爸一点都没有身为一个“被歧视人群”的可怜劲儿,他换对象的速度比周杰伦说唱的速度还快。人家周杰伦的歌仔细听一听,还能听清楚歌词,她爸的小对象,每天关注也数不清到底更换了几轮、都有谁。而且他换得光明正大,换得理直气壮,是个不掺半丝专一可能性的大渣男。   这直接使康露洁十二岁以后都在基窝里长大,因此练就了一双辨认基佬的gay达眼,一看一个准,从来不失误。但这么多年……平心而论,她没有见过比她爹更有魅力的死基佬,直到去年大一,在德国古典哲学概述的课堂上,遇到庄泽。   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定,如果世界上有人能给她当正经“后妈”,那个人就是庄泽。她太向往有个谁把康司祺收拾一顿,结束他声色犬马的生活了,于是下了把庄泽拉到他们父女生活里的决心。   性格里继承了岑佳那股雷厉风行的她,在伺机撮合康司祺和庄泽这件事情上,竟耐着性子明察暗访了庄老师一整年,把能收集的信息和八卦全收集了,心里早已经设计了无数个让他们相遇的情景,结果,终于在今天逮着一个让这二位见面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自然要一鼓作气、左右斡旋,力图先把红线埋下。   她怀抱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认真,希望这两个人把对方记在心里了。   老爸是个什么货色,康露洁很清楚,单凭美貌,庄泽就足以引起康司祺的兴趣,不需要过多口头卖安利;但庄泽,就不那么好把握。   在学校里,庄泽是个平易近人的好老师,只要是有关课业的事情,无论你有多烦人,他都会耐心给你讲,一双眼睛里总含着几分温和笑意,不知令多少情思浪漫的女学生肖想和他慢步学校风景如画的清池苑。   可他要是真这么好接近,也就不会这么迷人了。   除却性取向的原因,令所有或大胆表白,或作业里夹情书的女学生吃闭门羹之外,康露洁还发现,庄泽其实对所有人都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正宗是一个“好接近、难亲近”的人,外热内冷,难窥虚实。   今天蹭车去公墓的路上,康露洁鼓足勇气抓紧机会,把自己撮合的意图说了,结果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任何可供参考的态度。他甚至没有正面承认自己的取向,只说一句“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当老师的要刻意避开认识学生家长的”,便算是默认康露洁这胡闹般的心思。   总之,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康露洁看了看饭桌上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   但吐槽是一码事,始终如一、坚持目标地把今天的局面利用到极致,是另一方面。她殷切地尽着自己做媒婆的职责,把重点放在推销自己老爸上。   “……老师,您别看我爸爸这个名字斯斯文文的,其实是正经军校毕业的!他十八岁就去当兵了,后来在部队里考的军校,您知不知道,我爸爸那一批人的录取率特别低,一个连里面的,考上的人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满,我爸真的是百里挑一了!而且,我爸爸在军校里就立过战功了,他当侦查兵,有一年派到一个边境小城市去,还参与过缉毒呢,我们家现在还有一个橱柜陈列着他的荣誉勋章,您有时间来我们家家访就能看到了……”   “行了,你。”康司祺对女儿的纵容也就撑得过几百个字了,再多他就要揍人了,赶在这之前,他保持着在外人面前的风度,用筷头敲了康露洁手背一下,顺手给她夹了一碗绿色蔬菜,“赶紧吃,阿姨今天不来,晚上没人给你做饭了。”   “哦。”康露洁低下眉睫,看看自己碗里的菜,又看看庄泽。   那庄老师依旧不动神色,面带笑意看着他们父女俩,充满善意和温柔,但你摸不透他想了什么。再回首康司祺,刚才忍着让她叽里咕噜做了这么一番推销,表面上是宠孩子给面子,实际上谁晓得他打了什么主意。   人精,都是人精。她一个小屁孩儿,还妄想算计这俩人精,真是脑子进水。   于是默默吃饭。   她停止了自己滔滔的拉郎行动,两个男人倒是慢慢有了点主动交流,不过谁也没有跳出老师和家长的角色,三言两语,你来我往,谈的都是康露洁在学校的表现,气氛融洽又自然。庄泽还随口说了几个令康露洁惊喜的评价,小姑娘的注意力立刻从“给爸爸相亲”跳到“天呐,我的哲学老师居然默默观察了我”,当即就想去发个帖热闹一番。   如此,饭局愉快。大半个小时后,各自分道。   康露洁自忖,凭她黄口小儿的能力,这场撮合也就能做到这个份上了。饭后,一送别庄老师,她就爬进车里,拉上安全带,准备睡上片刻。   不料,康司祺瞥了她一眼,大手一挥,拍她头顶上,嘴里蹦出四个字:“别睡,聊聊。”   康露洁头皮一阵发麻。“聊聊”这句话,从家长的嘴巴里说出来,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使人毛骨悚然的词儿。她揉了揉鼻子,偷偷看一眼康司祺:“聊什么啊?”   康司祺:“老爸的生活方式,看起来很不妥吗?”   “啊?这个嘛……”康露洁垂下眉睫,不和康司祺对视,免得暴露满眼“妥不妥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的鄙视,这可万万不行,万一惹得她爹一个雷霆之怒,她的生活费还要不要了。   权衡之下,所以还是不说话为妙。   她不说话,康司祺也就明白了。心下好笑,又涌起一股怪异的感慨。他女儿芳龄十九,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想过给孩子相亲,孩子倒是先给他相起来了,还相的男人……真不知道是该为的女儿“懂事”自豪,还是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做检讨。   当然,以上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的事儿,他不会真的去考虑,更不可能检讨——自承认并理解自己的小众取向起,他就没有想过能过主流的家庭生活。他十几岁的时候为自己做人生规划,没有列举过妻子孩子,康露洁是个意外,他承担下来纯属认命。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看来你不想聊,那算了。”康司祺驱车上马路,没有再就这件事做探讨的意思。   康露洁原本紧张忐忑的心情一下子像是被冰冷的水泼了一遭,瞬间凉到一个很低的温度。   她看出来了,自己苦心孤诣的安排,和长达一年多的期待,在这两个大人眼里,根本就是小孩儿的闹剧。庄泽只是老师,是外人,凭他的修养,断然不可能流露责怪的意思;康司祺,她爸,跟没有把她对他的关心和担心当回事儿。   小姑娘的心,跟这个季节的天气没有什么区别,说失落难过就失落难过了,明明憋了满肚子情绪,却也懒得拿出来捋,慢悠悠眨了眨眼皮,无端感到身心疲倦,干脆真睡了。   车从学校一路开到市内一处热闹商业区,康露洁真的渐渐睡着,后来在一个红绿灯耗时漫长的十字路口醒来,抬眼就见康司祺在打电话。他没有说话,耳朵上挂着蓝牙耳塞,唇边噙着一抹暧昧的笑意。   这样的笑,康露洁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康司祺和自己的小情儿讲电话的表情,她自认为早已习惯并免疫,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着,却十分委屈,甚至愤怒。   没有用的,这个人只喜欢乱七八糟的花丛。   她的灰心被裹在睡着之前的冰冷情绪里,就那样静静看了康司祺半晌,然后低声开口道:“爸,过了马路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回家,你有事情就出去吧。”   康司祺侧过脸,询问地看着她:“嗯?”   康露洁重复:“我要去超市,过了马路放我下来。”   康司祺点点头,说:“好,路上小心。”   对面绿灯亮起,康司祺开车过马路,电话没挂,就对康露洁轻笑着问:“不高兴了?”   康露洁眼皮也没抬:“没有。”心道,哪敢。片刻后,又指指路边,说,“就停这里吧,我走走就到超市了。”   康司祺看看,她声称要去的超市也就在无十米开外,便随她了,停了车。小姑娘推开车门就跳下去,头也不回,但脚步慢吞吞,真个背影显得十分悲情。   康司祺坐在车里望了她一会儿,听到耳塞里的小情儿问“那你今晚什么时候过来啊”,他皱了皱眉,语气冷淡地回答:“不过去了。”说罢,伸手挂断了电话。 第三章   康司祺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懂事的很好,不懂事的,他也很享受那个把人收得服服帖帖的征服过程。从这个角度看,性格招摇跋扈一些的,反而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漂亮的人,天生就比姿色慵常者多了一份骄傲的理由,为什么不物尽其用呢?他喜欢别人理直气壮仗自己的优处,去傲视其所能傲视的一切。那是多单纯而不知忧惧的性情,令人羡慕。相比让这份单纯尽情发挥,漂亮男孩子们因任性而造成的不快,根本不算什么。   但也总有人的“不懂事”超纲,近乎撑破他宠爱宽容的范畴。   周二的下午,他在公司开了一个视频会议,听了几个分公司负责人的工作汇报,其中有两个项目遇到麻烦。都是本省的大项目,换了以往,他倒是能直接找上层关系疏通,然而这个关系最近处于比较敏感的境况,能不直接来往,就最好避免见面。   会议后,他让秘书涂玉晴去约该领导的“代言人”,正是他合作数年的一个生意伙伴,叫尤梓沂,人如其姓,是个波大腰细、肤白貌美的尤物,而且是个胆大包天的尤物。   电话在涂玉晴手上没拿上半分钟,尤梓沂就要求和康司祺直接通话。不为正经事,就想撩一撩康总。商不与官斗,哪怕是官家养的大宠物,康司祺也不斗。他和这女人生意往来多年,也算熟悉了,虽然不好女色,但言语来往一下他也不抗拒,权当调情。   谁知道,这正唇撩舌挑的时候,他的现任小情儿许意就往他办公室闯来。也就是涂玉晴半晌没注意的功夫,他就把康司祺办公室的外门推开了,涂玉晴眼角余光一扫,吓坏了。   她清楚自家老板和那位高官情妇的套路,也知道老板这个新晋的小情儿是个什么东西,怕死他没轻没重惹老板不高兴,到时候被怪罪的还是她。于是,赶紧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跑过来想把许意拉走。结果许意自己开了外门,进了外间就没再往里。   涂玉晴跟过来时,看到他定定站在里间门边,目光直愣愣的。   办公室里间传出康司祺的声音,与平时略带冷意、拒人千里的声线不同,现在的他用一种十分甜腻的声音,语气像逗小猫,说着下流的话。涂玉晴随便听两句都脸红心跳,认为自家老板phone sex的技巧真是相当高超。   “小意,要不,你出来等会儿?老板……打电话谈生意呢,可能要一会儿。”涂玉晴笑得特别温柔善良,拉了拉许意。   年轻漂亮的小男孩儿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看涂玉晴,一眨眼,竟然就从眼睛里滚出来一滴圆溜溜的眼泪,巴巴地问:“是谁啊?”   “唉。”涂玉晴看着那滴眼泪,还真有点心惊,不过生意场上的事情,怎么好随便跟一个不知道哪天就被老板丢一边的小屁孩儿说,只能好言安慰,“你还小,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复杂,老板真就是谈生意,你要是真想知道,回头问问他,他不会瞒着你。”   许意瘪瘪嘴角,抬手抹了一把眼睛,看看那门,又看涂玉晴,说:“涂姐,你放心,我不打扰他,我在这里等他讲完电话,你去忙吧。”   涂玉晴在心里翻了白眼。   相比起康司祺对任性男孩子的偏爱,她可是烦死这种人了,一点儿不会为别人着想,行走江湖还一副天下皆他妈的德性……可她也没办法,眼前就是个死倔的拧巴货,拉不走的。想了想,只好轻声交待了几句,又安慰了一下,让他自己在那儿受罪了。   后来,涂玉晴悔青了肠子。   当时,她离开不到五分钟,就听到康司祺办公室传出瓷器碎地的声音。   坏了,雍正年间的粉彩大花瓶啊!她怀着一颗烤在热锅上愤怒咆哮的心,直接摔了高跟鞋往老板办公室跑。这回可真是看到凶案现场了。   碎掉的真是她脑子里第一时间反应的大花瓶,满地大大小小的碎片,中间还躺着一只碎屏的手机,惨烈不已。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花瓶并非谁往谁脑袋上砸碎的,它看上去就是推地上碎了,暂时没有人员损伤。   涂玉晴松了口气,询问地看着康司祺:“这个……”   “打扫一下。”康司祺深皱的眉头稍稍打开了一些,抬起手,涂玉晴这才发现,这现场还是见血了,老板的手赫然有一道划痕,新鲜血液正冒得欢。   许意也发现了,刚刚还一脸意气怒色的脸,一下子换了表情,急忙跑过去抓起他的手:“康叔,你出血了!我……”小破孩儿没见识,敢砸花瓶不敢见血,眼看是要真哭。   康司祺随手扯了几张抽纸,把冒血的伤口捂住,又丢了包烟给给许意:“拆几根,给我烟丝,我们去公司对面那茶楼坐坐。”又吩咐涂玉晴,“给我备一台新手机,尽快送过来。”   涂玉晴点点头,目送康司祺出去,许意跨过地上的碎片,小羊羔似的跟在他身后。   康司祺那年从分配的单位出来,正赶上房地产最好做的时候,谁看准了时机都能当一把风口上的猪。他毫不犹豫扑上去,成为众多靠土地、钢筋、水泥起家的暴发户中的一员。后来转型得早,业务扩展也顺利,现今正掌着一个集房地产、金融、互联网、旅游于一体的集团企业的舵,集团在C市高新区自己建了一整栋楼做总部办公区。   “公司对面那茶楼”,是康司祺个人爱好的产物。独栋,两层楼,装潢清雅古朴,自带一股俗人勿近的气息,藏在寸土寸金的高新区那后院似的绿化区里,客人一贯不多,看着像是个入不敷出的营业场所。   康司祺和许意步行过去的功夫,他手上的餐巾纸已经染了一大片殷红,看着颇为骇人。许意一边走一边撕烟条,这孩子出身正常中产家庭,模样清秀机灵,脑子又有点小聪明,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脾气坏,还不会伺候人,这会儿急急忙忙,更是没拆出足够的烟丝来。   康司祺也不着急,手上裹着纸巾,泰然自若地进了茶室。立刻有店长迎过来,开口汇报包厢已经准备好,康司祺环视一圈一楼大厅,抬了抬手,随意指了个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就行,备点儿毛尖。”   店长让那团纸巾晃得心口漏跳一拍,差点没后退,问:“康总,您这手……需不需要给您找点儿纱布?”   康司祺看她一眼:“你们这儿有?”   店长很老实:“没有,但可以马上去买。”   这就是看不起辛勤拆烟丝的许意了,小青年本来就心急憋火,这一听,更上火了,当即跨一步上前抓住康司祺的手,把一堆烟丝胡乱捂了上去。照顾人的经验实在少,扯餐巾纸的劲不合适,本来有点消停的伤口眼看着又活跃起来。   “康叔……”   康司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指指方才点的位置:“你先坐,我去一下卫生间。”   他口气平淡,听不出半丝愠色,可也全然没有平时的温存宠溺。许意已经得罪过他一次,再骄横也不敢忤逆了,只得委屈地撇撇嘴,放开手。   康司祺轻飘飘移开视线,对他的表情视若无睹,转身往卫生间走去。年轻男孩儿望着他的背影,总有一股已经被遗弃的感觉。   烟丝的量是勉强够的,就是捂得不够均匀,有碍观瞻。康司祺自己剐了下来,开小水冲洗伤口。雍正年间的大花瓶,碎渣子真锋利,割得挺深。他盯着那道口子,凉水冲洗之下,起初有些类似撕扯,又像嗜咬的痛感,但很快变成某种快感。   “别冲太久,对伤口不好。”旁边水池前站了个人。   康司祺微抬眼皮,看到镜子里庄泽一张带笑的脸。那真是一张无论何时看到,都会先暗暗惊叹的皮囊,五官非常标致,双眼皮略深,显得眼珠也颇为深邃。鼻梁直挺,令整张脸看起来特别有精神,且塑出了那种最为迷人的、雕塑一般的庄重感,若是不笑,怕是像个西方神话里的天神。   有东方血统的天神。   这个天神洗罢了手,扯下一张纸巾,递给康司祺:“快擦擦水吧,包上伤口。”   康司祺垂眸接过纸巾,漫不经心道一声谢,一面擦干手上水珠,一面同样漫不经心地说:“庄老师,能帮我包一下吗?我单手不方便。”   庄泽顿了顿,看着他。   康司祺伸过手,神情自然:“随便用这里的纸包一包就行,先止个血。”   庄泽活到这个年纪,流氓总是见过一些的。但这种流氓法,他还没见过,算是新鲜。他不做声,换个位置捻起烟丝,一簇簇轻撒敷在康司祺手上,手艺不错,分布均匀,一整道伤口都被照顾到了,即便剥掉一些先前被弄脏的,烟丝也堪堪够用。接着又抽了一张餐纸,横着叠上三道,捂住烟丝,正好缠了一圈,最后剩下一截头,按在康司祺的虎口上,抬眼示意他自己来。   康司祺扬扬嘴角,又道了一次谢。   庄泽放手,退后一步:“康先生客气了,以后还是离利器远一点。”   康司祺点点头,微笑着回:“知道,今天是不小心。”   庄泽:“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康司祺满嘴客套:“好,有时间请老师吃饭。”   庄泽没当回事儿,转身往外走,人没到门口,又听到康司祺稍提高了声量喊他:“庄老师,想再问你个问题。”   庄泽顿了顿,回过头:“您说。”   康司祺走过来,同他相隔一人之距,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却还没有给人产生侵略感,他笑得几乎有些灿烂了,道:“上次我露露给我们俩安排了相亲,我还没来得问老师,到底对我印象如何呢。”   庄泽:“……” 第四章   脸呢?庄老师暗想。   周末那场意外的“相亲”他当然没有放在心上,一来,只当作是康露洁的一时玩性,那小姑娘他教了一年,孩子聪明,也时常对那门课表现出一些自己的见地,他还是颇为欣赏的,教学往来之下也算熟悉,因此对那小姑娘会来事儿的性格有几分了解;二来,康司祺是个老浪子,那是一眼就望得见的事儿,即便性别合适,也没有什么搅和的必要。   他原来以为,康司祺也是这么想的,此刻却迎面磕上这么个问题,可真是出乎意料。他笑了笑,视线往康司祺手上的伤口掠了一眼。   “康总,我不惯给人当小宠物的。”   康司祺听了,灿烂的笑容半点没减,反而更开怀了些,人往后退了退,拉开了一个有礼貌的距离,弯了弯身,正经八百道起了歉来:“刚刚冒犯了,是我的过错,庄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庄老师看起来也没放在心上,稍稍颔首算是回应,转身就走。   康司祺回到茶楼大厅,就见庄泽同两个貌似四五十岁的男人品茶交谈。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康司祺看着他,不觉得这人有多显年轻——毕竟康总习惯以自己为参考——这下,他身边赫然墩着两个油腻的半谢顶老男人,他就显得像个小青年了。   小青年庄老师远远抬眼瞟到他,视线丝毫不停留,仿佛不认识。康司祺却有点说不上来的瘾头,盯着庄泽看了好一会儿,许意那边叫了两声,他才踱着步子向自己那边走去。   许意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了,碍着自己闯了祸才没敢像平时那样娇惯质问,抬起下巴,目光带点楚楚可怜的东西看过去,娇声问:“康叔,你的手……怎么样了?”   康司祺用拇指捻了捻餐巾纸,看着许意,道:“小意,你今天可能把我的生意弄崩了。这,你明白吗?”   听了这话,许意脸色立即泛白:“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会儿我没控制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冲动,叔,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乱吃醋了。”   康司祺:“叔平时对你好吗?”   许意:“好,叔你对我最好了。”   康司祺:“那你也给叔点儿好吧。”   许意听懂了,一慌张,急忙伸出手来想抓住康司祺的手,被闪避了。他带着哭腔:“叔…...别赶我走,只要不让我离开你,别的怎么罚我都行。”   康司祺往后靠了靠,看着他,不言语。许意先前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倍加浓重起来,刚才还只是浮光掠影,现在货真价实了,他小二十年都骄横刁蛮,到了康司祺这里也被宠着,以至于明明知道康司祺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跟着他是个什么性质,日子久了,还是有点儿忘本。   他越想越委屈,掉了眼泪,哀声道:“叔,我是真的喜欢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谁也不跟。”   “别。”康司祺的指尖扣了扣桌面,说话语气像哄孩子,“你懂事一回,让叔好做人,就当是回报叔平时对你的好,乖乖的,好不好?”   怎么会好?不好。许意咬着唇,心里话说不出来,胸口憋了一股委屈绝望,又夹杂着无处发泄的愤怒。那是对康司祺将自己看得这样轻飘飘的愤怒,也是对自己热脸狼狈帖人冷屁股的下贱劲儿的愤怒。   这愤怒多少给了他点类似骨气的东西,不好也得好。他用了吸了一下鼻子,扯了两张纸巾,擦干眼泪,沉默地坐了半晌,将情绪平复到能做个正常人,才开口:“叔,那我以后还能不能跟你做朋友,一般那种?”   康司祺没给面子:“不行,我没有时间交没必要的一般朋友。”   这就是轻视了,比刚才那种轻飘飘还不一样,感觉更辱没人。可许意把自己从情人角色抽出来,面对这种轻视,反而能理解其中的情理了——两人实在是差太远,他除了做情人能沾他,别的,他有什么资格占用他的时间?   他也是骄傲的人,这下懂得要给自己留面子了。便昂首收拾了矫情,抿抿唇,挤出个笑容来:“过去的日子,谢谢康叔照应,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跟您这么喝茶。”   这表现算是入康司祺的眼,他颇感欣慰:“好。”   许意喝了口绿茶,就有主动走的意思了。然而怕是心里还有不甘,兀自磨蹭了片刻,目光朝庄泽那边望过去,停顿了一会儿,收回来的时候,又有些小气起来:“康叔现在喜欢那种文艺范儿的了?”   康司祺只说:“你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谈个生意。”   许意知道自己这旁敲侧击不出什么态度来了,不甘心也只能悬半空,最后留了个哀婉深情的眼神,起身走了,姿态算得上体面。   不多时,对面办公楼送来了新手机。   康司祺又给尤梓沂去了电话,果不其然,那边不接。先前许意又是摔花瓶又是抢电话地打断他们,康司祺自己倒不觉得怎样,但那边必然要借机为难他一下的。一面是摆架子,一面是使性子,但这些他都不在乎,一律哄着就是。   转而发信息。   文字容易被抓成通奸证据,要冒这种险,就要比较讲文字艺术了。他单手打字,慢慢斟酌用词,不时抬眼望望庄泽那一桌,每次看到的庄老师都笑意盈盈,仿佛一个平易和善之人。伪君子。康司祺暗暗笑一笑,又低头打自己的字。   等他最后一口气编完信息发出,再抬头的时候,那边忽然空空如也了……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情,真是悄无声息。康司祺的视线停留在那张桌子的茶杯上,有片刻走神,精神像是捕捉到一丝休息的空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起来。   康露洁那孩子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庄泽这人很拿得出手——只要拿得上手。可问题,就是怎么拿得上手?他很久,或者说,几乎没有对人用过心思,以往那些所谓“征服”用的都不过是他本身所拥有的,犯不上费心思,因此用心俘获一颗心,这种事情是堪称陌生的。   自我掂量了半分钟,他认为这种事情不适合自己,胡思乱想也就到此为止。   他收了手机,给涂玉晴打了个电话,让她约几个人吃饭。都是以防尤梓沂这个女人耍性子过头耽误他事儿的备用关系。这世界没有必须走某一条路才能解决的事情,如果真走到只剩一条路的地步,那就是事先考虑不周了。   回到公司这一段路的时间,涂玉晴已经把事情办好了,他前脚进办公室,涂玉晴后脚就进来汇报情况了。末了,请示道:“那个,小意今晚不会出席了吧?”   康司祺“嗯”一声:“以后也不会了。”   涂玉晴听罢,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丝说不清的悲哀。许意先前那滴眼泪还在她心里。康司祺这些来来往往的小情儿,谁对他真有心,谁只是纯粹卖肉,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回好不容易碰上个带了几分心来的,还不省事儿。真不知道该说是康司祺不幸运,还是那小孩儿没眼色。   “那,今晚您想带谁去挡酒?”没有许意,总得带个别人。   康司祺按了按眉心,看向涂玉晴:“你想去吗?”   “我?!”涂玉晴一惊,老板从来没有带过女人出席饭局,这是全公司都知道的。近的如她涂玉晴,知道是因为老板不喜欢女人,远的,常传康司祺是怎样爱护女性、谦谦真君子,简直是一群免费形象公关。   康司祺:“我听说你挺能喝的,你敢来吗?”   涂玉晴轻吸一口气,点点头:“没问题。”   康司祺挥挥手:“那准备吧,出发前十分钟提醒我。”   涂玉晴怀揣一颗蹦得有点快的心:“好的。”   康露洁上大学以后,平时都住在学校宿舍里,虽然家离学校不远,但她也只在周末才回去。   住校,可以说是她大力争取来的权益。在很多事情上,康司祺并不管着她,唯独住校这一件事,她从初中求到高中,整整六年不曾遂愿。到了大学,康司祺才勉强松口,她终于可以完全奔向集体生活的怀抱,当然要尽力享受每一分钟。   可这一天,她却在下课后就急急忙忙要赶回家去,看起来心事重重,连校道上遇到自己心里相中的“后妈”庄泽,都没注意到,反而是庄泽跟她打了个招呼。   “康露洁,出学校呢?”   小姑娘转过头来,看到是他,惊喜地笑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家里有点事儿,得回去一趟。”   庄泽随口道:“你爸的事儿?”   “什么?”康露洁疑惑了一下,“我爸什么事儿?”   那看来就不是了。庄泽意识到自己多说下去就是多嘴了,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很着急吗?急的话我送吧,你公交或者打车都要等。”   康露洁一喜:“可以吗!”   庄泽扬扬手里的文件夹:“正好要出门,我记得你说过你还住在丽河公园一带是吗?”   康露洁:“是!”   庄泽说:“那顺路。”   于是康露洁一周内二度蹭上了老师的车。她此刻急着回家,是因为家里的每周固定来打扫房子的阿姨今天在做事期间突然犯了心悸的老毛病。那毛病可轻可重,重起来呼吸困难、昏厥抽搐都有的。康家父女两个,她当然只敢给康露洁打电话请这个假,康露洁担心她的身体,就让她在家休息着,自己马上回去看情况。   这事儿就赶时间了。   庄泽听罢,叮嘱了一声“坐稳点儿”,就一下子把车开得飞快。康露洁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灵活地超了两辆车,小姑娘大吃一惊,看看老师的表情,只见他的神情十二分专注,又不敢多言。   平时文质彬彬的庄泽,此刻开起快车来如同漂移,在接近晚高峰的路上丝毫不受堵车的影响,本来就不远的路程,在这种车技发挥下更是一刻钟上下就走完了。车开进本市十年前就发开,到如今也依旧首屈一指的别墅小区鎏金颐庭。   康露洁大致说了个方位,庄泽就很快找到了。停了车,康露洁才松下那口提了二十分钟的气,邀请庄泽:“老师,上我家看看呗,上次还开玩笑说请您来呢,没想到真的就有机会了。”   庄泽没有拒绝,开了门,拔了车钥匙,果真是要跟她进门的架势,康露洁看得有点喜出望外了:“您真的来啊?”   庄泽轻叹一口气:“万一阿姨需要帮忙呢?”   康露洁吐吐舌头。暗道,帮忙那肯定不用。他们家用这位阿姨多年了,恐怕比她那常年不着家的儿子还懂她的身体状况,康露洁不止一次照顾犯心悸的她,像那种最严重的情况,几年间也只出现过一次。但这些她自然是不会跟庄泽抖了,她恨不得让庄泽来她家参观一番。   然而两分钟后,她就发现庄泽跟进来有多么正确了。   阿姨好几年才犯一次的严重状况,今天又出现了。他们进门的时候阿姨已经半昏厥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地,神志也不十分清楚,听到开门声就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场景煞是骇人,他们赶紧把人送了医院。 第五章   “谁在你身边?”一个小时后,康司祺接到康露洁的电话,那边叽里咕噜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被康司祺打断了。   康露洁的声音低下去:“是庄老师……他刚好顺路,就送我回来了,还帮我了我这么大一个忙呢,现在他去交医药费了,让我看着周阿姨,老爸你放心,我这边没问题,你忙你的吧。”   小姑娘有个毛病,一心虚就话多。他拧了拧眉头,沉吟片刻,挂了电话,扭头看看身边的涂玉晴:“周阿姨进了医院,康露洁一个人我不放心,你去一医院帮我处理一下吧。”   涂玉晴听了,一愣,露出点儿委屈。为了晚上的饭局,她化了个新妆,衣服鞋子包包都换了,要是去医院,不知道有多少要忙的,基本等于回不到饭局,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次机会就这么没了。别人做总助,人脉积累跟火箭一样快,她做总助,就是个打杂花瓶。   康司祺看了她一会儿,没等她回答,先替她做了决定。   他让司机老林停了车,又打发人下去当街叫车,然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放在涂玉晴手上:“付医院的费用,闲下来没事的话跟露露去逛逛,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露露也喜欢跟你相处。”   这话换了别的老板对助理说,字字句句都暧昧,听者怕是要以为自己马上能上位了。但说这话的人是康司祺,那也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了。涂玉晴心里又失落又高兴,失去机会总是失落,可康司祺哄她开心的方式确实实在,手里握着可以随便刷的卡,谁都会高兴。   她幽幽轻叹一口气,把失落翻篇,精神抖擞地回答:“放心,康总,我会照顾好周阿姨和露露的。可就是……今晚谁替您喝酒呢?要不,我一会儿再给您安排个人?市场部的张翔行么?”   康司祺随意地点点头:“你看着办。”   涂玉晴便踩着十厘米的细跟下了车。   接了活就认真做,涂玉晴很快出现在一医院。康司祺单身养个女儿,她自打做了这个总助,就免不了兼职这对父女的生活助理,看在钱的份上,她也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盘接了,几年下来,对康家细碎的事情说不上十分清楚,六七分总是有的。   康露洁跟她相处得也的确不错,一见她来,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跟她把情况说了一通,顺便把仗义帮忙的庄泽夸得天花乱坠,如果不是末尾缀一句“可惜,我爸好像不喜欢他”,她都要以为这小姑娘喜欢自己的老师了。   听罢这话,涂玉晴才算对这位老师有点兴趣:“敢情你想给你爸相个对象?你怎么给他操心起这种事情来了?他又不缺人。”   “晴姐,我爸老大不小了。”康露洁叹了一口气。   涂玉晴惊讶于她的一本正经,憋了个笑,过两秒,还是笑了出来:“你这表情,跟我妈愁我婚事的样子一模一样,小小年纪的,你这是怎么活的啊?”   康露洁愁眉苦脸:“谁让我爸不让人省心呢,唉晴姐,你在公司里离他最近了,知不知道他最近在吃安眠药啊?”   这下涂玉晴是真的意外了,这事儿她确实不知道,按照她和康司祺接触的频率看,这堪称失职了。而且康司祺这个人长期忙碌,在自律这块上简直一丝不苟——包括睡眠,像是失眠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一贯被他的自律所杜绝。涂玉晴毫不怀疑,只要他想,秒睡秒醒都是可以的。   这么个人,吃上了安眠药?涂玉晴既感到惊讶,又有三分戚戚的悲凉感。   看她这表情,康露洁就明白她不知道,更愁苦了,大力一拍自己的大腿:“你看,连你都不知道,可见他有意不让人发现,要不是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看到他在抽烟,我也不会知道,那会儿都快四点了……我爸这么反常,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小姑娘的表情就像已经看到老爹已经老态龙钟老年痴呆似的。   涂玉晴沿着这话,想了想康司祺俩月换一个小男友的频率,刚才的戚戚随之消失,当然也完全无法跟康露洁感同身受。   “哎呀,你就别瞎操他的心了,他是你爸,去年公司秋季运动会还拿了三个项目的冠军呢!快带我去看看周阿姨吧。”   康露洁听着老爹的光荣事迹,与有荣焉,立刻开心了,屁颠屁颠带涂玉晴进了病房。   周阿姨已经醒了,正打着点滴,人还算精神,三个人坐着闲话了一会儿,庄泽那边给康露洁打来一个电话,说该办的手续和该交的费用都处理好了,周阿姨的情况他也问过,观察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他自己要抓紧时间赶去一个会议,病历卡之类明天去学校再给康露洁。   康露洁忙不迭地回答:“没问题没问题,老师您去忙吧!”就挂了电话。   涂玉晴看着她全程只讲了一句话的通话,有点小失望:“你老师不过来了?”   康露洁“嗯”一声:“他因为帮我都耽误很多时间了,出学校的时候我看他手上拿着文件就猜他是有事情的,唉,晴姐你看,他简直是舍己为人嘛,对人真的好好。”   涂玉晴不置可否地笑笑。此时此刻,庄泽在她心里的印象还真是不错的,考虑到康司祺勉强算是刚刚失恋,她对康露洁心里打的主意抱以了美好的祝愿。   然而,被她抱以美好祝愿的人今天的运气实在不算好。   顺路带一程学生本来是好心,突发状况却活活把时间拖了一个多小时,庄泽到朝阳酒店的会议堂时,发现今天的会议效率惊人,听台上一个学术界德高望重的老者发言,俨然已经是要发表总结陈辞了。   他只得悄悄在后排落了坐。屁股没坐热,会议堂里就响起一片掌声,会议结束了。   前排坐着他顶头上的主任,一颗地中海脑袋与会议堂顶上的吊灯相映成趣,眼看那颗脑袋将移动,庄泽主动起身迎了过去。   “哟,小庄来啦,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啊?”该主任热情地打招呼。   此人也教过古典哲学,在庄泽面前特别好以前辈自居,且认为自己的姓就特别哲学,墨。因而后来跑去研究墨学了,不时喜欢装模作样与庄泽讨论些德国古典与墨学的“血脉关系”,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脑洞所催生的产物。   庄泽脸上挂着他面具似的春风微笑:“路上遇到点意外,来迟了,没听到什么,回去还得麻烦您跟我交流交流。”   墨主任稍凑过来,摆摆手:“嘿,就那样,学术嘛,谁说谁都有逻辑!”一般情况下,他谈到逻辑,免不了就要拿着自己的逻辑说到一番了,今天他却没有这个意思,反倒有些面露难色。   庄泽善解人意:“主任有什么话不好说吗?”   墨主任笑:“我一会儿呢,在园心饭店有个饭局,请我去的人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了,我实在推不掉,但我最近这胃啊,实在不太好,怕喝酒,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你天生酒量好嘛,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话说得相当客气,很给面子了。庄泽爽快地拍拍手里文件夹:“主任客气了。”笑容扩了几分,笑意从眼角溢出,布满这张标致得令人一恍神就分不清年龄的脸,晃得这位假正经的墨主任耳根都泛红。   “那就走吧,走吧!”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短时间内一而再相逢,有时候叫做浪漫,有时候叫做孽缘。庄泽随墨主任进了园心饭店富丽堂皇的包厢,打眼一看,见到康司祺的霎那,脑子里想到了后者。   席间男男女女七八个,主座上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举手投足都彰显她是见过大世面的,见包厢门打开,杏眼微抬,朱唇轻扬,一笑,千娇百媚,声音亮而略带柔软:“墨教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您的酒都给满上了!”   是一个很抢眼的女人,她的身边就坐着康司祺。男人的外套挂在身后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在这个季节稍显单薄的黑色衬衫。人并没有刻意坐得笔挺,甚而可以算是姿态随意,却活像个男主人。   还是个会宠女人的男主人——他和主座上的女人,真是从外形到气场,各方面上相得益彰,一张宾席并没有使他看起来像客,只令他给人传递出一种宠着纵着身边那女人的信号。   对这场饭局来说,墨教授算是晚到的,那边女主人一招呼,他自然急忙上去干了自己杯里的酒,三两句话后,将庄泽介绍了出来,扯了一堆“青年才俊”之类的溢美词汇,引得在座男士一片倾佩赞叹,女士两眼放光。   “墨主任系里有这么个好资源,怎么不早带给我们认识认识啊!”女主人也盯着庄泽看了好一会儿,又侧头看看身边的康司祺,笑道,“本来嘛,今晚有康总在,我们几个女同志就够赚的了,没想到来来一位庄老师,大家高兴不高兴?”   “高兴”此起彼伏,碗筷已经加好,酒杯已经满上。庄泽仰头就干了一杯,一滴不剩,算招呼过,就此融入饭局。   半场过后总算搞清楚,这原来真的是康司祺的饭局,那主座上的女人就是尤梓沂,本省某厅长最为欣赏的女企业家,可谓美貌与能力并重,和康司祺更是多年老友,男未婚女未嫁,每每出双入对,康司祺都是这样宠让着她。   ——原来,刚进门所感受到的,也不是空穴来风。   而这场饭局,显然是捧着尤梓沂高兴算目的,原本那男男女女七八个,都是康司祺叫来作陪的,唯有墨主任,是尤梓沂自己喊来的,附带一个乱入的庄泽。酒肉满足口腹只是前半场,吃喝到九点多,康司祺又安排了唱唱跳跳的下半场。   就在这家园心饭店两百米外的尊爵俱乐部。   庄泽素来有良好的作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作陪本来就是替墨主任挡一挡酒,这一局算是任务完成了。对下半场,他露出几分意兴阑珊。一群半醉的人走出园心饭店,庄泽正要和墨主任知会道别,身边突然罩过来一个人影。   康司祺。他显然也有一点喝多,黑色衬衫开了两颗纽扣,肤色太白,酒劲侵染明显,脸上表情还算稳着,微笑道:“庄老师准备走了?”   两人身高本相当,可大抵是因为康司祺军人出身,相对而站,他似乎要更盛气一些。庄泽退了半步:“墨主任邀我一局,已经过了,我还不退场就不识趣了。”   “你太客气了。”康司祺抬手靠近庄泽,后者身形没动,眼神里常有的温和却骤然一凝,仿若有实质,隐含愠色。康司祺顿了顿,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仍笑,“这样吧,庄老师,下半场我来邀你,赏脸吗?” 第六章   数一数,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康司祺已经第二次这样失礼了,它介于调情和耍流氓之间,自然是不要脸的,但也没有让人心生反感,要是找对了对象,这招没准儿已经撩出一池春水,分寸相当微妙。   而庄泽,也不是说完全不吃这一套,至少他对此持认可态度——类似的招儿,早些年他自己也没少用。这一点,他相信凭康司祺的眼力是看得出来的,因此这个撩法就显得太敷衍了。   “不了。”他边说话边微微歪头,眼神恢复温和,看人的时候无端有种专注的感觉,他就这么看着康司祺,“我不太习惯这类场合,明天早上还有课,康总玩好,我就先撤了。”   说完,错身越过他去找墨主任,简单交待了几句。   墨主任今晚没喝几口酒,人清醒得很,这时候装醉倒是很拿手,听了他的话,双眼迷离地挥挥手:“你去……去吧,今晚辛苦你了,我,我再陪陪朋友。”   今晚女士都活色生香,是个直男都不舍得这么早退,庄泽十分理解。此时不打扰领导的雅兴,就是今晚最大的功德。他转身往园心饭店的停车场走去,背后有一道目光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存在感,紧紧跟着跟着他。   这令他想起来,还应该问问康露洁医院的情况。于是路上打过去一个电话,康露洁条条汇报:周阿姨已经基本没有危险,医院床位每时每刻都紧缺,她正要带阿姨去办出院。   “那我过去看看……”   “您不用过来了,我爸的助理还在呢,今晚她会住我们家的,有什么新情况她也能帮忙。”康露洁没等他说完,先飞快地把安排都摊了出来。   庄泽轻轻“哦”一声,就要收线,忽然听到那边有女人的声音,像是同康露洁说话的:“露露,你自己能先带阿姨回家吗?你爸那边让我送个胃药,唉,一听就是张主管挡酒任务没做好……”   康露洁“啊”了一声,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不见得多同情:“谁让他老是应酬些不三不四的人啊,活该他胃疼!”   “你就嘴硬吧!我先过去一趟,啊?”   “你去吧。”康露洁恹恹地叹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对电话道,“老师,这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明天学校见,我给您还医药费。”   庄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止住了。今天已经两度碰到康司祺,他不是很有兴趣见第三次,有些好心还是适可而止了,开口只轻轻说了一句:“不要那样说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的暗示不好。”   康露洁明显一愣,一颗脑袋瓜大概是没反应过来,本能地露出学生的反应:“我明白了,庄老师。”   隔天,庄泽上午上了两节课,这天的教学工作就完成了。   他知道自己的课程表在康露洁那里是有一份的,因为她总能准确出现在他的课堂上蹭课,然而今天她没有现身。一个学生没有来蹭课,本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这事儿发生在康露洁承诺过今天见的情况下,他就不免多想了些。   康露洁这小孩儿发起大小姐脾气来很拽,不发脾气的时候,是个实心眼的好姑娘,对自己说过的话抱以十二分的认真,很有言必行的自我要求。他有心问问。   便拿起手机拨下号,响了七八声,那边也没有接。这时背后走廊走过一位女老师,见到他就停住了,冲他晃晃手里的文件夹——那是他们最近研究的一个课题。   “庄老师,我进你办公室了?”对方轻声说。   庄泽点点头,又等了两声铃响,康露洁还是没有接,他索性不再等,挂了电话进办公室先工作。   一忙就到傍晚,再看手机时,通话记录空,短信里躺着康露洁一条长长的解释,洋洋洒洒三百字,解释了今天来不了学校的缘故:原来是她老爹康司祺不争气的胃病入膏肓,直接让涂玉晴押到医院去了,现在还没出院。信息后段,小姑娘再三保证来了学校一定亲自到办公室道谢还钱,段末缀了一串感叹号,一眼看去还数不清有几个。   之后一连两天,他没有课,忙碌于一些学术上的事情,转眼就是一周过去。期间康露洁一直没有来找过他。他自问没有把康家这对父女放在心上,可心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预感,隐隐感觉这两个人跟自己没完。   这份预感,在周五得到验证。   当日下午两点半,他带着自己的课题小组开了个小会,三点半预备离开学校,骑自行车从文学院到自己停车的东门停车场。临近门口,大老远就见那边停着三辆加长轿车,齐刷刷一排,在这纯洁穷酸的大学校园里,气势格外惊人。   起初,他在脑子里回忆最近有什么大财主要来学校,三秒钟后,他意识到这三辆车的到来跟自己有关系。这意识的产生没什么具体的缘由,完全源自丰富人生经验积累所练就的直觉。   他调转自行车头,打算往回骑。   突然,那边三辆车瞬间齐刷刷打开了车门,整体气势因此又提高了一个段位。同时传来的,还有康司祺中气十足的嗓音:“庄老师!”   拜那张安格尔画作般的脸所赐,这个学校认识庄老师的人实在太多了,康司祺这一声为他引来无数瞩目,他刚刚调转的自行车头不得不再次换了方向,目视康司祺,唇角挂一丝万年不变的淡笑:“康先生。”   康司祺大步走上前,好好一张冷脸,笑得眉眼皆弯,像个大陷阱。   “庄老师,我在这等候多时了,你帮我们家这么大一个忙,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露露说你今天没有课,下班早,我特地过来等你,代露露邀请你去我们家吃个晚饭。”   多大个忙?庄泽看着他这态度,目光轻轻瞟了一眼他身后,眉心微蹙,适当透露几分不耐烦:“康总,这是做什么架势?”   康司祺看着他,脸上大陷阱收敛了三分:“没办法,庄老师难请,我只好把排场弄大一点,争取让你不好意思拒绝。”   真是无赖人有无赖的办法。这话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老实话了,把庄泽心头那点被威胁和当宠物玩弄的不快抵消了一半。毕竟,相比之下,这种无赖流氓劲头,比居高临下玩之娱之的姿态让人好接受得多。   而且庄泽确实不想杵在校门口被来来往往的学生引颈观望,干脆就地把自行车锁在一旁的小车棚里,摊摊手,与康司祺对视,冷冰冰地说:“承蒙邀请,不甚荣幸。”   这么爽快。康司祺有些意外,尔后笑容又加深:“我的荣幸,我的荣幸,庄老师,请吧。”   庄泽的视线不带情绪地扫过三辆车,默然跟康司祺上了排头一辆。   康司祺进了车里,先敲敲遮挡板,对前面的司机吩咐:“让他们开回公司去,不用跟着了。”   不一会儿,后面两辆车果然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他摆这么大排场,又腆着脸捏出那么一副热情架势请到庄泽,这会儿两人并排坐在车里了,他却全然换了个人似的,绷着一张冷脸。单单从这张线条分明得有些硬的脸看,怎么也无法把“热情”、“灿烂”这类词汇跟他扯上联系,先前的情形仿佛幻觉。   ——可见这人端几张面孔,已经切换自如、习以为常。   “庄老师,喝点什么?”他按下车里的自动餐饮设备按钮,一面问一面从咖啡机上盛了一杯热咖啡,片刻,推到庄泽面前,“咖啡怎么样?”   一身做惯决策者的臭毛病。庄泽腹诽,颔首看看那杯咖啡,却没有去动它,目光落在康司祺脸上,与他对视:“康总是真的要请我吃饭吗?”   康司祺耸耸肩:“露露要请老师吃饭,我这个当老爸的没有反对理由吧?”   庄泽扬扬唇角:“上您家里?”   “嗯。”康司祺往椅背靠了靠,原本直挺的身躯便放松了许多,整个身体姿态像个平常人了,声音似乎也慵懒了些,“主要是我们家那个阿姨很感谢你,这几天一直说要报答你,跟康露洁说要请你到自己家去,康露洁那点小九九你也清楚,就非要请你到我们家里。”   说到“小九九”的时候,他看了过来,眼中含了半潭子为人父会有的感情色彩,又无奈又宠溺:“康露洁被我纵容惯了,什么事情都敢瞎来,希望你别介意她图谋不轨。”   庄泽敷衍:“不介意。”   康司祺道:“也别介意我的。”   庄泽抬眼看他:“什么?”   康司祺道:“我的图谋不轨。”   庄泽:“……”   康司祺盯着他,少顷,笑了。   车里空间到底有限,他们的距离不算近,但也比平时近。庄泽望见他这个笑容在眼角折起的、无可避免的纹路。那纹路直有延伸到鬓角的趋势。这令观者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他的鬓发上。   黑发是染的,庄泽看得出来。他们没差几岁,也许因为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后天对身体和建康管理得当,看起来比一般放弃自我的同龄人出色几分,可半生所经的年岁摆在那里,只要稍做观察,一切迹象便暴露无遗。   一把年纪了,这人还玩些十几年前年纪轻时用的手段套路。这其中原因,自身条件优越获取猎物太容易以致于懒得升级套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庄泽自己想想,先笑了自己——这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此人在对待感情关系的问题上,依然保有年轻时候的心态。那不一定是令人喜欢的心态,但保持下来,叫人拨开云雾瞥见一角,就不禁产生几分因自比而得的动容来。   想到这层,庄泽有些释然,也靠向身后椅背,依旧和他对视:“康总的意思,是想试试?”   康司祺点点头:“试,为什么不试,庄老师难道觉得自己不值得我试?”   庄泽笑:“您高兴就好。”   康司祺:“那我就当庄老师默许了,今晚这餐,算约会吧。”   庄泽不语,轻呼一口气,起身尝了尝那杯咖啡,然后慢慢喝完了。 第七章   上次进康司祺这家门,是匆匆落脚,完全来不及参观;今天再来,是正经八百的客人身份。康露洁见老爸成功把人请来了,高兴得丢下锅铲就跳出来,一边解围裙塞给阿姨,一边嚷嚷要亲自带老师参观家里。   康司祺听了,抬手按了按眉心,二话不说就从阿姨手里把围裙捞回来,扔回女儿怀里:“做你的菜,别丢人现眼。”   康露洁瞪了瞪眼睛,有些不满,但很快又有新心机,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当爹的:“那老爸,你带我老师随便转转呀,看看书房什么的,我那不是有一整面墙的奖状么?快去当着老师的面,夸夸你闺女儿!”   闻言,庄泽轻笑出声。这家人的不要脸原来还带遗传。   康露洁抓紧对他的笑容做歪曲解读:“你看我老师笑了,他很有兴趣看,快去快去嘛!”   康司祺一巴掌捂住她嘴巴,就着这手劲儿轻轻推她一把,同时对旁边的周阿姨示意赶紧带她走。不料周阿姨只顾盯着庄泽瞧,一点没看到东家的示意。   康司祺很没面子,顿了顿,轻咳一声:“阿姨,露露做饭不行,你盯着点儿她。”   阿姨回过神来,脸色顿时有些泛红,垂下眉睫,有些不安地戳了戳手,小声嘀咕:“我,我……真是没有想到,露露说是自己的老师救我了,我还以为大学里的教授都是那种……”她比划了一下头顶,羞赧地笑笑,“露出半个脑袋的,庄老师,您可真好看。”   让五十岁阿姨瞬间化身十五岁少女的庄老师露出一个标准笑容,礼貌回答:“大姐,您过奖了,这都是父母给的。”   “大姐”红着脸,煞是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又支吾不出来,只好搓着手说:“饭就快好了,一会儿就好,露露,来。”   康露洁冲老爸眨了眨眼睛,跟周阿姨跑回厨房去了。   鎏金颐庭虽是市区内最好的别墅小区,但对康司祺的财富级别来说,依然显得太过朴素。与三辆齐刷刷的加长轿车搭配的,应该是外环度假村里那些仿古欧洲的小城堡,从大门到主楼得抽完两根烟的规模。   眼下现实,却是康司祺带庄泽走了二十秒就到二楼书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凭借一份微妙的默契,共同把吃饭前这点时间得体地用掉。   半小时前,他们心照不宣定下了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现在便把程序走得人模狗样,暧昧充斥两人为圆心的三米半径内,同时又在这范围之中保持应有的安全距离。   就等其中一个放弃做人,俯身为兽了。   这个“等”的过程,要充分享受。   康司祺推开书房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客气又亲密:“在我们家,康露洁最大,她要你看书房,我只好带你看书房,里面凌乱,庄老师不要笑话。”   庄泽大致扫了一眼书房,里面果然用了整整一面墙来贴奖状。各种各样、形形色色,俨然一笔我国学生奖状发展史,布在这笔墨纸砚、大部头国学书、茶台盆栽俱备,就差明文标出“装逼专用”的书房里,堪称一道接地气的风景线。   “庄老师。”康司祺有些突然地喊了他一声,随后扬了扬手机,“我接个电话,你自己随意看看。”   庄泽不置可否,跨进了门。   在那面奖状墙的右侧有一个内嵌的橱柜,玻璃门,里面摆着几枚勋章。小橱窗占的位置不大,风格设计也几乎融入这面花哨的墙里,即便如此,但凡扫上一眼,注意力还是会立刻被它吸引。   庄泽靠近看了看,意识到这就是康露洁说过的东西:她老爹年轻时的荣耀和功勋。还真有缉毒二等功的勋章。   此刻,这些勋章的主人在门外讲电话,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同庄泽之前听过的都不一样,有点慢,有点轻,类似温柔,又漫不经心,缺乏真诚。庄泽一面打量这个书房,一面绕到了门边,门遮掩处像是挂了字画。   他侧头对康司祺递了个眼神。   老龟对王八,你满肚子坏水,我有意成全,双方意思半秒传达。康司祺提了提嘴角,扬扬下巴,算是感谢,庄泽则顺手关上门。隔音极好,马上听不到门外讲电话的声音了。   女人混到尤梓沂这个段位,闻音识人心的功夫炉火纯青,康司祺的漫不经心是自然状态,还是有意敷衍自己,开口十个字就听明白了。闲撩几句下来,她也觉得没意思,幽幽叹了口气,语带嗔怪。   “我听说,你已经把上次那小孩儿踢了?”   康司祺:“你不喜欢,踢了。”   尤梓沂轻哼一声:“少来,你要是没事儿求老夏,会不惜踢人哄我?”   康司祺睁眼说瞎话不带脸红:“会,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养。”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就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幽怨了:“能吗?那,上次的庄老师呢?”   康司祺:“嗯?我不熟啊,那是你的客人。”   “你一晚上看了他八次!”尤梓沂声气加重,“我看他,年纪怕是不小了吧?你怎么回事儿,换口味了?你要是养他,我可是会笑话你的,外面有的是活蹦乱跳的小年轻,又水嫩又省心,横竖都比一只老狐狸性价比高。”   康司祺轻笑:“你操心我了?”   尤梓沂一叹:“我操心你还少吗?”   康司祺朝书房看了一眼:“这茬儿你不用操心,我不养他。”顿了半拍,懒洋洋的语气站正了身形,肃声道,“这次虽然希望老夏能帮忙打个招呼,但如果实在不方面,还是不要麻烦了,大不了我这边多花点功夫,底下没有那么多打不动的硬骨头。”   听了这话,尤梓沂轻声一笑:“还是你知道心疼老夏,纪检那边新降来的那位是个难惹的愣子,老夏这位置,我都慌得连夜连夜睡不着觉。不过,咋俩什么交情,老夏不能出面,我找别人也给你把路打通了,你项目计划什么时候开工就什么时候开工吧。我就一个条件——”   康司祺:“你说。”   尤梓沂娇嗔:“别有了新欢,就晾下旧爱。”   康司祺笑:“你跟我是革命友情,谁也打不破,放心吧。”   这时,楼下传来康露洁的声音:“爸,庄老师,吃饭了!”   尤梓沂顿时呵笑:“这下我要怀疑你这句话的诚意了,你都把人带家里了?你那破宅子,连我都只单独进过一回吧?他到底哪儿戳中你了,破这么大例。”   康司祺面不改色胡说八道:“他是露露的老师,露露请来的,跟我没有关系。”   “呵。”尤梓沂果断挂了电话。   真是没有比女人更麻烦的生物。康司祺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接着拧开门把,恰逢庄泽转过头来。   他站在窗边,原来紧闭的小圆窗被打开了,圈出外面院中几支竹枝,是一个很有意境的画面。而庄泽正是这画面的点睛之笔,他立在那里,就像天生被布置在这画面中,不带笑意的脸与平常相比显得清寒难近,和外面的青竹彼此相衬。   康司祺凝了凝眼神,视线直白地聚拢在他身上,不掩欲望,不吝赞美:“看到你,就理解了玉树临风四个字。”   庄泽:“刚才调情没尽兴?”   康司祺正色迷心窍,从这话里听出三分挖苦,剩下七分全归为了吃醋。他哈哈大笑,真和他调起情来:“庄泽老师,现在不只是康露洁想让你给她当’后妈’了,我也想。”他按了按左胸口,“真心的。”   庄泽觉得这人的不要脸真是深不见底、延绵不绝。   事实证明,庄老师这一刻的判断准确无误。   自打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康司祺大概就主动把自己定位为了那个要先放弃做人俯身为兽的角色,当天的饭桌上,立即满足了女儿对他们的期待与幻想——宣布他们已经进入初步交往阶段。   呸。庄泽表面对满脸惊喜的康露洁笑眯眯,心里冷哼一声,三两下盘算好了一面蜘蛛网。倘若康司祺能看到他心里这张网,一定会发现,这网的中心就粘着一个志得意满的自己。   康总从小到老,身经百战,所遇对象形形色色,但没一个能打的。这大约给他造成某种盲目而坚固的自信,认为天下没有他拿不下的猎物,因而对庄泽展开的追求攻势,较之以往没有升级更新的意识,仅有加强、加大力度的粗放处理。   具体表现在:随时、随地、随性的信息撩拨;不定时故技重施,动用浮夸的排场去学校强行请人约会;不择手段运用女儿这个最强武器,父女同心,其力断金。其中,第三条算是他过去没有为别人用过的办法,他暗暗掂量,自觉算是“用了心”。   对于他的“用心良苦”,庄泽在行为上全盘接受了:信息,有去就有回,且画风配合;约会,约;至于康露洁,从前怎么赏识现在还怎么赏识,小姑娘本人的感受比较复杂,认为“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时而多了几分慈父宠溺,时而还是老师的嘴脸”,总之,“看不透。”   这份看不透康司祺也颇有体会,但没曾放在心上,更没有费脑多思考一分。然而,一个月后,在某个视频会议进行时,他脑中却突然间灵光一闪,走了神。   这一走神,就走到了庄泽身上。他恍然发现,自己对庄泽已经算是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庄泽却纹丝未动,当日车里定下的“试试”,至今依然停留在试的层面,那个临窗而立激起他身心欲望的庄老师,他连一根头发都没碰过。   “啪——”他一把将手里的笔拍到了桌面上。   视频中原本在汇报情况的下属立刻噤了声,涂玉晴也被吓了一跳,搞不清视频那边哪一句话让老板心情不愉快了。她和视频那位分公司经理对视一眼,抿了抿唇,试探地看着康司祺。   “康总,您,怎么看凌经理的建议?”   康司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盯着视频:“你再说一遍。”   视频中的分公司经理凌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这边希望康总本周内能亲自到新区来看看,康总您既是我们集团的形象招牌,也是全公司最熟悉那里村民的人,由您出面,相信能说服他们。”   康司祺又捏起笔,似乎沉思了片刻,然后回答凌阳:“可以,你们安排时间和流程,定了报上来。玉晴,你对接好,除了周五下午,其他时间都可以用。”   涂玉晴低下头,心情复杂地扬了扬眉梢:“好的……明白。” 第八章   新区是指C市和隔壁L市交界的一块地方,今年刚刚划归C市管辖。是个有海有山的好地方,但由于种种原因,当地一直没有开发,更没能沾上两市蓬勃发展的光,改革开放都快四十年了,那块地方还是一片靠养殖生蚝和珍珠创造GDP的淳朴渔村。   划归C市之后,那里定名蒲安区,同时在市政府五年计划中被列为重点发展对象。乘着这股政策东风,本市无数企业家涌到新区,试图早拿项目早占一席之地。这当中,嗅觉最为敏锐的自然要数康司祺。   早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就亲自去考察过那片土地,去年新区规划还是捕风捉影的阶段,他已经和两个村庄把租地建度假村的事谈了七八分;一转年,规划文件发布,他就把具体的对接事宜都移交给了一家下属公司。   然而不料,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到了今年却卡在新区的新班子手上。   项目申报递到新区政府手里,涉及的几个部门说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找理由打了回来,公司方面几次按要求补充材料都无济于事。不仅如此,最近更是发生了当地村民联名告“无良企业强占村民良田”的轰动事件。   事态至此,凌阳不得不开口请康司祺亲自去新区走一遭,毕竟,当初实地考察、与村民直接接触交涉的,都是他本人,他跟那里许多人围着小木桌吃过烤生蚝,是真正和村民达成了共识的。因此,“强占”一说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的阴谋味儿。   康司祺明白,一切阻碍产生的主要原因都不在公司和项目本身,他这是不幸成为了上面人博弈的棋子。本来,既然被摆上了棋盘,他对这杯羹便不再抱过多留恋,但项目凝聚了公司许多人的心血,他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到位,必须努力一把,不能让付出的人看自己的付出白白被弃置,那寒人心。   所以,新区他是一定要去的。   至于那个“除了星期五下午”的行程安排限制……唉。   涂玉晴盯着老板本周的行程表,愁得直咬笔杆,因为上面空着的只有周五下午。而且,纵观其他安排,都容不得轻易修改。她花了一下午和凌阳商量,最后只得拟了一个“周末”的计划,然后心情忐忑地拿到康司祺面前。   康司祺沉默了一会儿,到底点了头:“就这样吧,好歹算是本周内。”   涂玉晴暗松一口气。   康司祺这个人在对待一些亲近关系时,相当爱走形式主义,并且颇有几分强迫症。比如,他对康露洁的关心虽然不见得有多足斤足两,但每周末都会尽可能留时间给她。仿佛留了这份时间,就是真心践行了“父亲的关爱”,这份形式他很少打破,因此现在同意周末去出差,等于一个不小的让步。   他肯让这个步解决行程问题,涂玉晴当然高兴,同时更感到吃惊。   因为空白的周五下午,是他最近的新款形式主义,为的是追庄泽。一个多月了,这个形式还没撤,也就是说——他居然还没追到!   而且,为了这,他竟牺牲了给女儿的“周末父爱”!   嚯,新鲜。   涂玉晴忍不住一离开康司祺的办公室就给康露洁发微信,极尽形容之能事,花了半分钟的语音,把康司祺这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决定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末了,大发感慨:“露露你眼光真的可以啊,给你爸招的这是什么人?你说,你爸什么时候打过这持久战啊?”   康露洁秒回一串尖叫,连问三声“真的吗”,然后得意洋洋吹起庄泽:“跟你说你还不信,等你认识庄老师了就知道,我们庄老师那可真是人间春色!润物细无声!我爸现在啊,肯定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坑了!”   涂玉晴哈哈笑,语音道:“你把你爸说得像个小弱智,你爸能打你!”   话音刚落两秒钟,就见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说话……”,这时,办公室们被敲响,她头也没抬,回了声“请进”,然后点开康露洁刚刚到来的语音,小姑娘声气十分响亮。   “姐你说得对,我爸在感情问题上就是个小弱智,他以前那是没遇到过能让他暴露的,庄老师就能让他栽得很惨!”   涂玉晴笑得更乐了,一抬头,康司祺正站在门口:“……”   咿呀,八卦亡我。   康司祺那张冷俊的脸,在这种冷峻的场面下看起来仿佛更令人颤抖了。涂玉晴心虚得想钻到桌子下,电光火石一瞬间,甚至打好了辞职腹稿。然而那都只能想想,她确定自己目前找不到比这条件更好的工作,因而不得不迎着头皮笑了笑。   “康总,什么事儿啊,您还……亲自过来。”   康司祺似笑非笑:“周五下午之前,帮我把瑞安里的老房子收拾好,我要请那个能让我栽得很惨的家伙过去。”   涂玉晴:“……”   她喉咙里像塞了个鹌鹑蛋,怕是要发声不畅,只好屏着气息点了点头。   康司祺稍侧身,像要走,又没有迈步,停顿片刻,补充道:“你自己去打扫,不要带别人,也不要告诉康露洁。”   涂玉晴艰难地发出一声“哦”,康司祺总算走了。手机上,康露洁又来了一条新信息,是一张图片,图片里一条宽阔大马路,上书四个得意洋洋的鲜红大字,一看就是小姑娘自己P的:康庄大道。   涂玉晴五味陈杂。你们家倒是走上了康庄大道,我搞不好马上就要没道儿了。   此前连续四个周五下午,庄泽都应了康司祺的约。虽是承着一个“约会”的名头,实际上康司祺的安排相当随便。彼此见面,往往是一问一答。   “想去哪里?”   “都可以。”   第一个星期,康司祺盯着他看了两秒,用直白的眼神嘲弄他的回答,随手指了指车外的假日酒店。   对此,庄泽面不改色,回了个笑,直接对前排司机道:“去柏江植物园吧。”   柏江植物园作为本市最大的植物园,是所有学校都喜欢带学生去逛一圈的上佳教育基地,但绝不是什么谈恋爱约会的好地方。可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给中年人谈恋爱设计场合,所有会成为处对象背景的地方,电影院、咖啡厅、公园、路边街道……全是康露洁这年纪的人适用的。   于是,那个下午的约会内容,是庄泽带康司祺看了一下午自己在柏江植物园做的厄瓜多尔大玫瑰实验基地。康司祺大为惊讶,不能理解一个教哲学、美学的人,为什么会种玫瑰花,庄老师用一个反问把这个疑问回答了:“康总平时,有什么自己的兴趣爱好吗?”   康司祺:“……”   这仿佛是一个遥远的问题。   他张张嘴,终究是舌尖抵了抵牙齿,老实摇头:“早年为了巴结关系,书法和摄影都学了些,算是有话说,谈不上爱好。这方面……”他挑了一抹略带自嘲的笑意,坦然露怯,“我读书少,没什么文化,可能是你们眼里的土豪,你介意吗?”   此人所向披靡惯了,就算手无寸铁,也不损害他领衔千军万马般的自信。这哪是问“你介意吗”,分明就是在说“我就这样了,你要接受就得全盘接受”。不过,倒也还算是没把庄泽当那些好哄的小年轻,只想着甩社会地位甩钱来征服,多少投其所好打了半副真性情牌。   牌打出来了,庄泽掂了掂这牌面,一笑,满脸和煦春风,却不晓得他到底把牌塞到了哪个角落,只听他轻描淡写描出一个太极圆:“能让你问一声介意不介意,我有点惶恐。”   康司祺听了,无话。   一个王八蛋花式耍流氓,一个老狐狸狡猾到骨髓,谁也占不到便宜。   第二个星期,康司祺就自备了一个具体约会项目来——带庄泽看自己正在开发建设的社区。该社区有一个洋气又小资的名字,叫仙蒂瑞拉小镇。里面将要建设办公楼、居民楼、超市、健身房、体育场……甚至包括一座小学,全部设计都是复古欧式风格,既是普通工作生活的地方,也具备旅游景点和影视拍摄基地的功能。   “非要说爱好的话,打造这样的乐园,就是我的爱好。我建每一个住宅小区、每一座商场、每一个写字楼园区,都能感受到小时候在地里用泥巴捏房子、配菜地、配池塘、配谷仓的快乐。”康总如是表示,自豪和满足溢于言表。   谁还没个爱好啊,呵。   就此扳回一局,成就感满满。   第三个星期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大约因为两人都刚刚从忙碌的工作里抽身出来,亟待放松,竟然不约而同产生出几分处对象的实感来,便有商有量,挑了个姑且算是适合他们谈恋爱的地方:C市一个著名的人工沙滩公园。   该公园建了一条环形跑道,他们就绕着那跑道一起跑了两圈。   当日,他们被许多当地居民拍下,还有好事者投稿到一些本地生活号,配文基本表达了一个意思:城市沙滩公园跑道惊现两位出奇英俊的大叔,成为公园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好在,他们不关心当地吃喝玩乐公众号,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网红。   第四个星期,也就是上个星期,相较而言乏善可陈。逢康司祺有一个小的文艺沙龙,聚集一帮类似墨主任那样的人,名为交流,实为互相满足彼此高谈阔论的心理需求,各自扯一扯自己的逻辑,吹一吹自己的观点,当面都为对方鼓掌,背地里使劲儿吐槽。   康司祺跟去,听得哈欠连连,最终以一顿路边烧烤夜宵结束约会。   至此,多少算是有来有往了,康司祺对一个人花功夫的耐心也快触到了天花板。没想起这份关系的实质时,他碰不到人也不感到要紧,那天想起来了,就有几分不耐烦。何况——一个月了,踹开许意,他可谓清心禁欲。   这事儿该到头了。   涂玉晴很利索,周四抽了时间亲自去打扫康司祺指定的老房子。   那是一栋名人故居,康司祺买下它,就跟在公司对面建茶楼一样,纯属个人喜好。约庄泽去那里,也算投其所好了,他自认称得上“非常用心”。   然而星期五早上,他发出信息,半分钟后,却收到意外回复:今天可以取消吗?有事。 第九章   当然不可以。康司祺的视线在对话框页面停顿良久,手指上下滑动了几次屏幕。他感到有几分不悦,但上够不着生气,下踩不到失落,悬在一个中空的位置,滋味不分明,可谓陌生。   最终,这条信息他没有回复。   下午三点半,他离开公司,前往瑞安里。那老房子他自己挺喜欢,平时放着当摆设,空荡荡的。唯有一面墙修成了酒柜,摆满葡萄酒,分产区和年份陈列,数量之多、款式之齐全,随便放出去都是惊人的。它们安安静静被藏在这里,和整个老房子一样低调。偶尔,康司祺会自己在这房子里安静休息一阵子。   既然收拾过了,今天也没有浪费的道理。他吩咐司机明天再过来接他,自己留下。   涂玉晴在冰箱里置备了新鲜的菜,还有供冰镇葡萄酒的冰块。窗边桌上的花瓶里插了花,窗帘半开,午后阳光洒进屋子里,意境十分美好。甚至,还有为烛光晚餐准备的蜡烛。   康司祺往冰桶里塞了瓶白葡萄酒,然后拿一本杂志躺在迎向窗口的沙发上。看书是为催眠。果然,读不到三篇文章,就来了睡意,他得以安然入睡。   康露洁几个月前的担心,到现在还有效。康司祺的睡眠质量的确大不如前了,自律在大多数事情上有用,但它无法完全抵抗人类身体机能变化带来的反应——他失眠,不是因为压力突然加大,不是因为有事缠身,仅仅是因为身体睡不着。宇宙对万物都设定了某种规律,每个生命都遵从这种规律,无法超脱。   他难得这样无思无虑睡上一觉,再醒来,已是夜幕时分。   从窗帘漏进来的,换成了幽幽的路边灯光。老房子位于闹中取静之地,此刻静谧得有些冷清。冰桶里的冰都快融尽了,白葡萄酒几乎泡在冰水里,孤零零的。他单手按一按太阳穴,坐起来开酒。   勃艮第的白葡萄酒。他手里的收藏,每一瓶都价格不菲,无论怎样,自己喝一瓶都算奢侈。想了想,还是腾手拨下庄泽的电话,一接通就按了免提,直接问:“你真的不过来?”   那边相当嘈杂,听起来乱哄哄的,庄泽似乎找了个相对适合说话的地方:“你怎么了?”   康司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仍略带睡意:“什么?”   庄泽:“我听你声音有点不一样。”   “嗯。”康司祺抿了一口酒,拿起手机凑到嘴边,声音带笑,道,“想你。”   三天不犯浑,全身细胞难受,说的就是康司祺。这种话,庄泽早就习以为常,遂熟练切换画风,十分配合地回:“想什么?”   康司祺的气息略微加重,自带电流,嗓音低沉,如在耳畔:“想睡你。”   庄泽无动于衷:“这条说过了。”   康司祺:“说过了还说,可见迫切。”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喊“庄老师”的,语气起来比他还迫切,康司祺一听就知道,这次通话要到头了。果然,庄泽半点留恋也没有,用正经人的语气交待了一句“忙着,回头联系”,就挂了。忙音在静谧中可够刺耳的。   真是难取悦,比尤梓沂那样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到底没有把人催来,本该是一件挫败落寞的事,但康司祺放下电话,却莫名觉得欢乐,脑子里浮现出庄泽无话可说的样子,心下想笑。   庄泽有一张温和如春风的漂亮面具,眼睛里时常透出一股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最恼怒最无语的时候,也不过是收了笑容,珍惜表情。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康司祺有些着迷于看他不耐烦又要维持风度的样子,每当看到他无可奈何,就大有撕开他面具的快感。   如今不用看,他也知道庄泽刚才露出了那样的表情,这就把什么挫败落寞都抵消了。约不上就约不上,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就当过今天放过他。   然而,他是大方在心理和行动上都放过了庄泽,第二天却发现,庄老师一点没放过他——偌大一个C市,这么多房地产开发商,这么多关心社会矛盾的大学老师,这么多可以用来做课题样本调查的项目,偏偏是他庄泽,好巧不巧,选择了蒲安区那个跟康司祺有关的“联名上告”。   上午九点,康司祺在一个名叫“良坡”的村里现身。一辆中等档次的奥迪车,直接停在村支书的二层自建小洋楼前。司机老林先下车去敲门,不一会儿,里面跑来一个开门的。只开了半扇,人从里面探头出来看,警惕地看着老林。   “你是谁啊?我们家有客人,现在不方便。”   司机皱了皱眉,谨慎着没有立即自报家门,回头看了看车里。   康司祺亲自下车,大步走上前。今天他穿得随意,看上去比正装在身要亲和些,脸上还挂几分笑容,总算没把开门的小年轻吓着,但也让小青年看出了这人是身份不低,态度客气了许多。   “我们家早上来了几个电视台的,正在采访呢,大伯说谁来都要问问清楚。”   康司祺低下头,看着他,笑道:“那你去跟你大伯说,老康在外面大榕树等他。”   小年轻听了,一愣,双眼盯住康司祺,犹豫片刻,开口问:“你是康总吗?”   康司祺颔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小年轻扶着门站了一会儿,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又不知在顾忌什么。踟蹰了更长的时间之后走了出来,掩上门,低声道:“里面采访一直在讲你呢,我是今年才回村里的,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刚才听得乱七八糟的。”   康司祺轻笑:“是吗,电视台对我挺关注。”他退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打开抖了抖,递给小年轻,“来一根?”   小年轻一脸欣喜,又不好意思,拘谨地拿了一根。   烟点上,人就放松多了,吞云吐雾一两口,说话都有底气起来:“我听说你以前就跟我大伯谈好在这里建房子了,我本来在市里打工的,今年都回来了,就因为听说房子建好以后我们自己就有生意可以经营。前阵子,村里来了好几拨人,进进出出我大伯家好几轮,还去了村长那边,王主任那边,搞来搞去,搞得大家都说你骗了我们,要告你,告赢了又能拿钱,又不用给你地,可以再卖给别人。现在里面来采访的,就一直在问这个情况。”   康司祺:“之前来的人都什么样儿?”   小年轻:“就……城里人,说是做生意的。”   康司祺:“说是?”   小年轻:“哦,因为我觉着不太像,他们一个个流里流气的,开个大奔,’chuai’地一下停在这里,门也不敲就往里闯,跟网上秒排视频里的黑老大似的!”   康司祺笑:“听你口气,好像站我这边?”   小年轻:“康总您别说,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从小看人准。我刚才一看您就觉得,正派。您这样的,要是要点什么,肯定是使狠招那种,不耍阴的的,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马屁拍得浑然天成,康司祺把手里的烟全给他了,指指司机老林:“你要是不忙,跟我这小兄弟聊聊天,等会儿别忘了告诉你大伯,我在榕树那边等他。他今天不跟我见面,我是不走的。”   小年轻手握一整盒好烟,基本被完全收买了,没有二话:“康总您放心,我一定办到!”   康司祺自己徒步在村里溜达了一圈,想着碰上什么人,随便聊聊体察一下情况。结果,没遇上几个本村熟人,倒是意外在一个池塘边见到了昨天约不着的庄泽。   那人躬身站在泥土软趴趴的池塘埂上跟池塘里的人聊天,脚上一双球鞋巴满了泥,他也不在意,脸上笑容比平时那面具似的笑法真诚得多,整个人有种从画里落了地的感觉,变得真实起来了。   康司祺隔着三丈距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至池塘里的村民抬头一瞥这边,看到他——正巧,是个认识的!可此时认识的相见,更尴尬。   那村民远远和他相视一眼,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哟,是康总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庄泽闻声扭头,康司祺正朝他们走去。他不下池塘,就蹲在路边,回村民的招呼:“我来还能干什么,不就是看看你们这些老朋友?”又拍拍口袋,“没烟了,请不成你抽了。这么早出来看水,吃早饭了吗?”   村民嘿嘿笑笑,一边转身去洗手,一边说:“还没呢,正要回去吃。康总什么时候过来的?要不要一起去家里吃点海鲜粥?”洗完手,又看向庄泽,“庄主任,也一起来吧?这是市里电视台来的新闻制片主任,还是大学教授呢!”   后面那句是对康司祺说的。康总这才把视线移到庄泽脸上,两人对视,互相礼貌地笑了笑,都不冷不热地道一声“你好”,说不上原因,就这样默契地表演了一场“第一次见面”,然后一起跟着这个村民回家吃早饭了。   村民是热情的人,大该是见两个客人互相看不太上眼的样子,一顿早饭滔滔不绝了半个小时,基本上把在池塘里跟庄泽说的都说了一遍,康司祺听了,暗笑“得来全不费工夫”——庄泽和这个村民聊的,就是村支书那个年轻小侄子没说明白的部分。   该村民是有大片池塘的,原先村里说卖地给康司祺,他是大户,因此算是核心人物了。那些城里来的“商人”要搞小动作,首先要找的就是他,对方是什么成分来头,他比较有数。饭桌上,他怀着对康司祺的愧疚,一股脑把自己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了。   “他们哪里是做生意的,完全是强盗和骗子,一定是有人雇来的嘛,对我们动不动就恐吓、威胁,还说你是骗我们的,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哪个不怕啊?完了这套,又来一帮人,给我们画大饼,那说得,比康总您当初说的可厉害多了!”   康司祺饶有兴趣的样子:“怎么说?”   “说我们这儿能建城堡,外国公主都要来买来住!”   康司祺笑了:“你们不还是信了吗?”   “很像的,你要是看了,你也信!还有公主的说话的视频呢!人家公主真的说来我们这里住!”村民说得脸红,筷子往桌上一拍,“我儿子还查了那个公主,是真的!”   康司祺更好笑了:“哪国的?”   村名:“记不清了,什么什么圭……反正网上都有资料的,不信等下你到李支书家,他肯定记得,他做了记录了,这个要上报的嘛!”   康司祺和庄泽相视一眼,都无言。这么一顿早饭过后,两人各自和村民辞了别。康司祺先出门,庄泽后出来,果然见他杵在门口,笑得似邪非邪的:“都要去李支书家,顺路一起?”   庄泽没有意见。 第十章   “你说的有事,就是来这里?”走出半里外,康司祺终于开口问,尾音莫名高扬,使得好好一句话听起来就像冲动小男生质问失约的小女友干嘛去了,这效果实在一言难尽。   大概是自己也有些尴尬,话出口,没等庄泽有什么反应,他先偏头去看另一边。过了一小会儿,没听到回答,又扭过头。就见庄泽看着自己,眼神有几分促狭,又有一丝戏谑。   康司祺:“……”   庄泽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倒也不戳他这莫名其妙的发挥失常,只回答问题:“小组做一个社会研究的课题,这是案例调研,周四就过来了,本来算好当天回去,结果听说当事人会来,大家就留下打算把调研做深入一点。”   康司祺挑挑眉梢:“当事人?”   庄泽看着他,笑得人畜无害:“没想到是你,真巧。”   康司祺:“有多巧?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庄泽:“刚刚。我们只听说景峰地产上面的集团公司会来人,怎么会知道是你?”他摊摊手,“我一个教哲学、教美学的,参加社科课题只是给他们凑人数,不去刻意了解,不知道地产大亨姓甚名谁。”   康司祺:“换句话说,你连我是做什么都不清楚。”   庄泽笑意未退,抿唇默然,静看着他。   康总一个多月没讨到什么好,一次两次都可以具体情况具体放过,但等累积到了某个量级,他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便将将遭受一份相当的打击和破坏,风度也因此被一把拽下。   他停下脚步,面对庄泽站着,向后掰了掰肩膀,本就高大挺拔的身姿更散发出一股压倒性的气场,板着一张冷脸:“庄泽,你好好跟我说,你对我怎么想的?”   这打着军人底子的流氓姿态,够震慑任何一个凡人了。可惜庄泽从来就不像个凡人,现在也是。任康司祺威压值爆表,他自岿然不动,甚至笑得更意味深长了。对峙了好一会儿,周围接连过去两个村民,都不由得回头看他们。   “你……”庄泽抬起手,停顿了极短的时间,然后落在康司祺的胳膊上,一面轻轻向下捋,一面柔然开口,哪样都带着安抚意味,“你这样,让我有一种幻觉,好像你是真的有点喜欢我,但理智又告诉我,这不现实,所以,我不能接受这种幻觉。”   他的体温似乎偏低,在五月的气温下,发凉的指尖所到之处,都让人不禁轻轻打颤。康司祺手臂上被他捋过的部分,全像过过电流,酥酥发麻。   他举起前臂,用食指刮了刮鼻尖,不动声色地抽走了胳膊,语气有些不耐烦:“说句我能听懂的。”   “好。”庄泽道,“我的想法是,你不喜欢我,我就不会接受你。”   康司祺皱眉:“我不喜欢你吗?”   庄泽后退一步,与他的威压拉远了距离,目光缓缓移动,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康,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你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不喜欢你,你会是什么心情,会怎么面对他吗?”   这是一个比“你有爱好吗”更遥远的问题。康司祺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他看上的人,无论喜不喜欢他,都会被他征服,都会成为他的人。   庄泽与他对望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惯给人当宠物的,现在也一样。这一个月,你可能也腻了,如果觉得差不多玩够了,就终止吧。你昨天提的,我也做不到。”   这才像人话,每个字都让人弄得懂。   康司祺听了,收敛起那份对峙的姿态,垂眸看了一会儿地上,片刻,挥挥手:“行,庄老师是爽快人,意思我都明白了。”说着,伸过手来,“算交个朋友吧,有机会我还想去看你的大玫瑰。”   庄泽同他握手:“欢迎。”   话说开了,两人之间反而获得一种异常轻松和谐的气氛。   本来,没有这份轻松的时候,他们也并不觉得先前相处是在一个角色扮演的状态里,因为这份扮演并没有造成精神负担;此刻剥下了角色的外衣,才忽然发现原来曾经负重,而完全不负担任何角色扮演任务的相处,可以这样轻便。   抛开几分钟前的特殊关系,在接下来的一段路中,他们的交流效率出奇高,关于“村民联名上告无良企业家侵占良田”的事件,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信息,就梳理出了一个大概。   无非就是上面授意,下面狐假虎威,联手挤掉各自对手,最终求个“要权者得权,要利者得利”的事情。本质上,这和康司祺自己去年拿下两个村庄的土地是一样的,区别是,当时的夏厅长没有待审查的危险,他也没有谁能阻止。   大人物的争斗,聪明人冒险收割两茬儿谷子,而谷子本身是没什么主动权的。风调雨顺,他们长得好点,天时地利有损,就遭殃。所谓兴亡皆是百姓苦。   “到底可怜的还是这里的村民,你最多是这个项目做不成。”庄泽长叹一口气,放眼望远处的生蚝养殖场,道,“我小时候有亲戚在这里住,经常过来,去年还来过。那时候,这边认认真真养殖生蚝和珍珠的人,至少是现在的两倍。”   康司祺懂这份感慨。   今天偶遇之前,他一个人在村里溜达,希望遇到一两个熟人聊聊情况,时值九点。以往,九点对农村来说算是很晚的时间了,有些人,如那位请他们吃海鲜粥的村民,已经干完一轮活儿准备收工吃早饭。但现在人们的生活主题不一样了,干农活成为次等重要的事,很少有人还在坚守六点起床干活儿那一轮。所以,九点钟,他走了一圈,没遇上一个熟人。   而这种改变最集中出现的时段,就是去年他和这里的村领导谈妥卖地之后。因为村民都有根有据地憧憬起自己家里有生意可经营的生活了。这样,地里、池塘里的活儿,也就陆陆续续被停了。   “我本来有很信心,对这里——”康司祺伸手指向庄泽远望的地方,又往村民集中居住的区域指了指,“我在这里做度假村,有信心让这里的人在放弃地里的农活,放弃池塘里的生蚝之后,可以活得更好。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生意从来不是抱着自己赚钱的目的,我想让肯相信我、参与我的人,都得到更好的生活,过得更有希望。”   闻言,庄泽怔了怔,康司祺说这些的用意他有预感,也有了点兴趣。   康司祺继续道:“能做成这么一件事,我自己高兴。但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一个项目成败我并不那么在乎。就这个项目,你说得对,我做不成也不是多大的损失。今天我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怕这些相信我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连生蚝都不想养了,我给了他们希望,没给他们新的生路,难道叫他们再回来养生蚝?没有人吃过了肉,还能甘心三餐食白粥萝卜干,庄老师,你说是不是?”   他眼神灼灼,具备一种忽悠人撸起袖子干的感染力。   庄泽噗嗤笑出声:“康总做起演讲来,风格也跟追人一样犀利。”   康司祺扬一边嘴角,对这评价不置可否,终于吐露最终目的:“我们也是有过一段的交情了,你既然在这里搞社会工作,不如帮我一把。”   庄泽:“看来你已经有想法。”   康司祺笑笑:“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源,没什么想法,不过,你要是能帮我平息这股妖风,帮这些村民摆脱恶势力的要挟和欺骗,我给你记一个大人情。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随时提,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想说,我顶着新闻制片主任的名头来,不如在新闻上帮你做点工作吧?”庄泽一语道破他那没什么想法的想法。   康司祺:“据我所知,这当然是最便利的。”   庄泽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没有说这件事,反而调侃了他:“康总要是对一个人,能像对这些事一样认真,露露恐怕不会担心你老无所伴。”   康司祺:“……”   这天,庄泽嘴上没有直接答应帮他做什么,却在行动上脱离课题调研队,将整个周末留在了这里。两天之中,跟他一起去见了此地底层干部和几家被动员得最厉害的村民,协助化解村民的疑虑,最终,在本地暂时压下了“联名上告”的轰动。   周天下午,两人返回市里。   换了平时,康司祺必然送庄泽回家,如今脱离了处对象的设定,他顺便把这份殷勤也卸了,入了市区,装模作样问一声:“需要送你回家吗?”   庄泽看了看手表,回答:“去学校比较顺路,我在学校下车吧,也好去一趟办公室。”   康司祺对老林说:“去露露学校。”   这天的校园与往常相比,似乎异常热闹。校道中到处都可见粉红色的东西,彩带、气球、花,还有以粉红为底色的宣传单,上面写着闪亮的标语,什么“今天就让你遇到你的TA”、“爱在C城大学”、“缘来就是你”……   “这是在干什么?”康司祺随口一问,同时掏出手机想康露洁打个电话,打算问问这小妮子在不在,在就拎回家。   谁知,电话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倒是瞥了一眼他拨号的庄泽告知他:“今天学校里有相亲会,露露好像是主持人。”   康司祺很震惊:“相亲?他们才多大,相什么亲?”   庄泽赞同地点点头,随后解释道:“不止是学生相亲,老师也会参与。你要找露露的话,可以去会场那边。”   那就去吧。   然而,在康司祺的人生中仿佛有一个定律,简单描述起来可以归为一句话:好好的一天/一件事/一个情景,一旦意外沾上女儿康露洁,就一定会拐个大弯,划向他本不曾料想的方向。   车越临近会场,他就越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起初只是心里不太舒服,后来连眼皮都跳起来了。缺乏迷信思维使他大意,一点儿没有提防这可能是阻止他走向命运岔口的讯号,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让老林把车开到了会场。 第十一章   会场一片闹腾,车停在临近的校道,庄泽先下了车,老林回头看康司祺,询问道:“老板,我下去找露露?”   “不用,我去。”康司祺的视线追着庄泽的背影,随后下车,几步跨到庄老师身边,“忙吗?不然跟我去看看露露?”   此时,康露洁就在主持舞台上蹦哒,甜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好的,现在我们就开始分发缘分号码了,五分钟后,我就会宣布最佳缘分号码!请大家拿到号码,一定要保管好,等待自己的最佳缘分哦!”   她话音刚落,就有几个手里拿着小篮子的学生到处发号码牌,不分男女,不分老少…..怕是也不分人有没有对象的,见人就塞。   康司祺瞥一眼这景象,仿佛有些意见:“真是胡闹,贵校还挺开放。”   庄泽倒是看得开:“年轻人,活跃一点好,露露好像还是这次活动的主策划,里里外外很用心,你这个当爸爸的,就支持一下吧——给。”说着,递过来一个东西。   “什么?”康司祺低头一看,庄泽递过来的是一个号码牌,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学生,正笑得满脸灿烂,眼角眉梢都挂着仰慕的光芒:“谢谢庄老师,祝您遇到自己的好缘分!”   庄泽回一个笑:“承你吉言。”   女学生笑眯眯地走了,庄泽翻过自己的号码牌,上面写着21。康司祺也翻了翻自己的,81。都是挺普通的数字,一般活动搞这些配对,都会找些69、96之类的,他们显然与此无缘。   台上的康露洁甚是活跃,五分钟她也能换着花样吧啦吧啦个不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她拍了拍手,聚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走到一个粉红色的心形小箱子面前,把手放在盒盖上,一脸做作的神秘表情。   “大家请看好手里的号码牌,吉时就要到了,等这个钟的秒针到正点的时候,我就会用丘比特给我的爱神之力,选出今天的最佳缘分!”   说完,停顿半秒,一双笑眼环视了台下一圈。一众人果真都安静屏息,期待地等着她抽号码。现场安静得好像能听到她身后高挂的钟走动的声音。随着秒针指向12,她伸手进粉红色的心形箱子里,片刻后,取出两个号码牌。   她把号码牌摊开,脸上露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尔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宣布:“今天的最佳缘分,是21号和——81号!”   庄泽:“……”   康司祺:“……”   老鬼和王八对望了一眼,默契瞬间迸发。两人都若无其事地把号码牌塞进了口袋,任周围一片骚动,悄然退出热闹范畴。离开了主持舞台的射程之后,又不约而同停住脚步,谁也没有提号码牌的事,仿佛从来没领过那玩意儿。   康司祺:“我回车里等康露洁,庄老师有事的话,不如先去忙。”   庄泽:“我也正有此意。”   康司祺:“回见。”   这句“回见”说得十分理所当然,庄泽抬眸看看他,倒也未置可否,只笑笑,颔首致意,转身朝文学院的方向走去。康司祺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背影,不知咂摸出了什么,又摸出号码牌来,在手掌里掂了掂。   半个小时后,康露洁被老林从刚刚结束的会场拎出来,直接塞进了车里。   活动是她策划和主持的,最后没能找到最佳缘分配对,不算圆满,她本就不开心;眼下刚刚结束,又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她却被老林不由分说抓回来了——她当然知道这是康司祺的命令,气得很,一钻进车里,人还没坐定,就开始抱怨老爸。   “我好不容易独立做一件事,就不能让我有始有终吗?自己出去玩了两天,还不让我做点正经事儿,哪有这样的,独断!暴君!你就是欺负我没妈,没人给我说话,整天把我当机械养,不对,是当仙人掌养!”   康司祺迎面被女儿毫无逻辑、语意混乱地抱怨了一番,也不生气,只吩咐老林回家,然后坐得离康露洁远了几分,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他皱眉的模样太严肃,还是康露洁自己良心发现了,她突然闭了口噤了声。   康司祺这才开口:“闹够了?”   康露洁两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姿态虽然收敛了,语气还是气呼呼:“你指的是什么?”   康司祺:“全部。”   康露洁辩解:“爸,您讲讲理,我这怎么算胡闹呢?多大一个活动啊,我一手操办起来,您知道多难吗?整个学校,也就我一个大二的学生能干这事儿,别人都肯定嫌难嫌麻烦,这得上跑学校领导,下操刀公众号宣传推文呢!是个非常专业非常完整的活动流程,我做成了,您不表扬我就算了,还上来就怼我,我……我气死了!”   康司祺:“怼是什么意思?”   “怼就是……”康露洁着急,又语塞,想想要跟一个中年老男人好好解释一个网络热词,觉得特别麻烦,只得敷衍道,“您自己多上上网吧,懒得跟您说。”   她不说,康司祺也不问了,父女两人在车里沉默下来。   康司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康露洁原本盯着窗外自己生闷气,车路过一处红绿灯时,她长久凝视车窗,从里面看到父亲的剪影。   他那样安静,连呼吸都很轻,高大的身躯摆在身边,存在感竟然可以这样弱……她仔细分辨他是不是睡着了,却辨不出来,不禁扭过头去。男人平时过于冷硬的脸部线条,此刻大约是因为情绪放松,又闭着眼,显得异常柔和。鬓角的头发有些长了,往头发深处看,隐隐可以看到银色的痕迹……康露洁看得有些难受。   康司祺无疑是个强大的男人,放眼四望,康露洁找不到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打眼的男人。财富、人格、阅历、样貌,样样上等,无论男女,都对他趋之若鹜。何况,他还有个世界上第一可爱的女儿,真称得上“人生赢家”了!   可世界上第一可爱的女儿康露洁跟在他身边,内心却时时充斥着不安全感。   她不知道这样强大的父亲,什么时候会倒下;她不知道处处宠爱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真的爱着自己;她不知道性取向小众、看似脚踩万花丛的父亲,这一生有没有在感情上受过伤害,懂不懂爱……她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她真的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哪怕这个家庭由两个爸爸和她组成。   唉。“爸……”她轻轻喊了一声。   康司祺没有睡着,深吸了一口气,带出一句“嗯”,这是示意她说。   就是这样。康露洁心想,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习惯了被仰望,习惯了被听从,习惯了等人的汇报,习惯了高高在上。他是个与世间纷杂俗世最接近的生意人,也是一个近乎摒弃人情的独行者,与任何人都充满距离。   她轻叹了一声:“我快二十岁了。”   康司祺听了,半睁眼睛,看着她:“还有几个月,你想怎样?”   “我二十岁了,最近有点想谈恋爱,过几年,可能还会嫁人,然后搬出去住。总有一天,您给我留的周末,我再也用不到了。我在想,那时候您的周末怎么办?工作吗?可是您的事业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周末拼在工作上的必要?”   康司祺扬了扬唇角:“事业没有最好,也没有尽头。”   “您别乱抓重点。”康露洁单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先前的生气在刚刚忧伤的发散中已经消逝无踪,现在她只想趁着这气氛说几句正经的,“跟您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希望您身边有个靠谱的人,以后我不在您身边了,陪您钓钓鱼、跑跑步也好。”   听了这话,康司祺没有作声,默然看着康露洁。   这样过了良久,他才抽出垫后脑的手,摸了摸康露洁的头发:“我还没有你想的那么老,也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弱,不要再瞎操这份心了。你刚刚有一句话是对的,你快二十岁了,我们爷俩儿,都该懂得独立了,以后学着点,谁也别黏着谁。”   “爸!”康露洁心里一下子涌上一大股复杂的情绪,却生生被噎得没话说,憋出两汪眼泪来,一点出息也没有,吧嗒吧嗒直掉。   康司祺看了,哈哈大笑,又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看她那眼神,和当年看八岁的小团子没半分区别。   独立个屁。别说二十岁,就是四十岁,康露洁在他眼里也还是八岁的小团子,是他从天而降的女儿。和别人不同,他对孩子的母亲没有思怀,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看着女儿想起其母,他对这个女儿是毫无杂质的父爱,完整得简直不真实,完整得他半分也不愿意违逆她的心愿。笑罢,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号码牌,放在康露洁手里。   “你那丘比特的力量,是真的吗?”   “啊?”康露洁瞪着号码牌上的数字,吃惊得眼泪都忘了掉,“您,这个……另一个不会在庄老师手上吧?”   康司祺微笑:“不然我给你看这个干什么?”   “啊!!”康露洁扑上去,搂住康司祺的脖子,笑得眼泪横飞,“真真真,特别真,比您上南海给我带的珍珠粉都真,您俩拿了我的号码牌,一定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快说说,庄老师高兴不高兴?你们俩进展到哪儿了?还有,你们俩为什么不上台领奖?”   康司祺这下又懒得跟她亲密了,一把将她掀了下去,坐直了身,拉一拉衣服,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正色道:“你的庄老师前天跟我闹分手,这你能答应吗?”   康露洁一惊,又迅速反应过来,随即一拍大腿:“不能!坚决不能!”   康司祺抿抿唇:“好,帮我追回来。”   康露洁手一扬,敬了个军礼:“是,长官!”   敬完礼,又腻过去,拽着康司祺的衣角,晃了晃,带点试探地问:“爸,我感觉,您这次是认真的……我的感觉对不对啊?”   康司祺放松了身姿,目光投向窗外,又是过了半晌,才开口:“应该不算错。” 第十二章   不知道庄泽这个新闻制片主任的真实度有多高,但含金量应该不低。星期一的晚间新闻上,新区那两个村的采访就播了,主持人还连线了“社会学者”庄泽本人,进行简单点评。庄泽三言两语,把话题着眼点落在“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利”上,不说企业,单说政府。   “能让老百姓活得更有希望,这个规划才算有意义的规划。”庄老师脸上难得未笑,一双眼睛凝视镜头,画作般的容貌端庄静穆,让人肃然。   “虚了吧唧,狡猾。”尤梓沂调低了电视音量,转过来,凹凸有致的腰身靠在桌上,“这人做什么学问,不如来做生意,你就喜欢这种啊?”   康司祺把视线从电视机上收回来,笑道:“我觉得他挺好,挺靠谱。现在村民不闹了,社会舆也可能很快转向,会给新区班子造成压力,这个时候约刘峰应该合适了。”他推过手机,“你约,还是我?”   刘峰算得上是夏厅长的学生,性格刚正耿直,是个穷傻愣子,混了十几年没怎么出头,连夏厅长也不太喜欢他。但这次新区选领导班子的时候,夏厅长还是暗里推了他一把,让他在新区得了个能掌权能办事儿的位置,算是多少插了个勉强可以叫得动的人。   不过,就是太勉强了,用起来费劲儿。   他尤其不喜欢尤梓沂,觉得这种女人不正经,又太聪明,既畏又恨。尤梓沂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没动。   康司祺:“你不是总想恶心他吗?打吧,他现在不敢不接你的电话。”   尤梓沂叹了口气:“真烦人,我本来想给你找老赵的呢,老赵可比这个谁说得上话。”   康司祺:“还是别,让老夏知道你找姓赵的,一生气,你不得受委屈?”   尤梓沂拿起手机拨号了,身体软绵绵地向康司祺靠过来:“为你受点儿委屈,我愿意呀!”   康司祺往后退了退,避开了她的身体接触。尤梓沂投怀送抱坠了个空,两条眉毛愕然一挑,吃惊地看着康司祺。手上的电话已经接通,她暂且先和刘峰说正事儿。心里有事,嘴上极不耐烦,几句话就敲了时间地点,没半个字寒暄,挂了电话。   她站正了,放下手机,双手环胸,与康司祺对视:“你什么意思?”   康司祺的语气轻缓,略带安抚:“我们都知道,总有这一天的。”   尤梓沂抬起一根手指,捻了捻锁骨,稍抬下巴:“现在?现在不好吧,老夏这边还说不好,你要把我丢下?我还以为,我谁都没了,你还能让我靠一靠。”   康司祺:“我们是革命友情,小尤。”   尤梓沂不语。   康司祺起身,朝她靠近三分。他很高,又留着在部队时候的站立习惯,净身高170的尤梓沂在她面前都小鸟依人。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唇角漾出一抹微笑,同对待康露洁的态度,没什么区别。   “我说话算数,谁都没了,你还可以靠一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明白我们没有可能,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好不好?”   尤梓沂捻着锁骨的手指停住了动作,她抿唇仰望康司祺,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点点头放下手,慵懒妖娆地转了个身,拎起自己放在桌上的小包,回望康司祺:“送我回去吧,今儿最后一次,以后就让老林一个人送。”   康司祺“嗯”一声,快她一步走向门口。   “等等。”   “怎么了?”   尤梓沂:“你一直都清楚我对你是真心的吗?”   康司祺:“谁对我什么用心,我都清楚。”   尤梓沂轻轻咬了咬红唇,深深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傻吗?”   “不傻。”康司祺笑了,“你是我最敬重的女人。”   尤梓沂听了,眼眶一红,习惯了睥睨的表情露出点儿小女人的无措和喜悦,下意识用手去碰了碰眉梢,掩去半张脸,又忍不住笑出声。末了,无奈地看看康司祺。   “我就是让你这么给哄入魔的,你这个人,王八蛋,货真价实。”说罢,示意开门。   康司祺亲自开车送尤梓沂回了她的私宅,没有进门,这是一贯的规矩。此时已经是傍晚,他目送尤梓沂走到花园,便驱车离开。   路上有了晚高峰的端倪,他久不自己开车,遇上两个堵的路口,心里有些烦躁。眼望夕阳的方向,隐隐可以看到大学最高那幢挂着大钟的楼。下个路口,他便换了车道,过立交桥,直往学校奔驰而去。   他一贯记的是庄泽周五没有课,至于周一的安排,他过去从来没有了解过——因为自己的周一太忙,绝没有时间分出来跑去见什么闲杂人等。而扑空实在是太浪费时间的事,于是路上给康露洁打了个电话。   小妮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响了五六声,没人接。   路已过半,扑不扑空这个时间都浪费了。他也懒得再咨询康露洁,直接去了学校,停在文学院外面。人下车,坐在路边石椅上,随手点了根烟,才悠然拨庄泽的号码。   车太豪华,人也太豪华,傍晚时间,人来人来,他很引人注目。学校里最容易出“红颜知己”的就是文学院和艺术学院,人们疑心这车是来接哪位美人的。   被人臆想的美人本人,此刻刚刚从墨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一份字体烫金的邀请函,脸上挂着几分不明显的喜色。有路过的女学生遇到他,先打个招呼,低头看见他的邀请函,立刻惊叫出来:“庄老师,您要参加AS峰会吗?”   他淡然点点头:“是啊。”   女学生一脸浮夸的不舍:“那您要去半个月呢,我们的课谁上啊?大家会想您的!”   不知道是不是庄老师脾气太好了,向他撒娇的人实在太多,他总是笑吟吟得跟人家开玩笑:“那大家就把我的照片存上,没事儿看看。”   女学生:“我们班女生人人的手机里都有您的照片儿!有些男生也存!”   庄老师故作惊讶得做了个“哦”的嘴型,末了,正色道:“下个月开始,有两周的课会是墨主任替我上,你正好帮我通知一下,上课记得提前预习,不然被问到什么都不懂,墨主任批的就是我。”   女学生立刻拉下脸:“天了噜......救命啊!”   说完想起庄老师背后就是墨主任的办公室,吐了吐舌头,还想说什么,就见庄老师接了来电,只好免了,挥挥手算告别。   背后突然听到庄老师接电话的声音:“喂,康?”   该学生自认是庄老师的死忠粉,没少偷偷录老师的讲课回去听,对他的声音和声线可谓十分熟悉,但还从来没听过这一种——她惊得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庄老师脸上原本不太明显的喜色,突然变得格外荡漾,仿佛春天刚刚开化的湖面被微风拂过。   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应该是:肉麻。   电话讲不到几句的功夫,庄泽就看到学院外引人注目的车和人了。康司祺一个人坐在双人的石椅子中间,手上夹着一根烟,不时弹一弹烟灰,看上去恣意潇洒。   “我就在......”他抬起头,看到庄泽,笑了笑,按掉通话。   庄泽走到他面前:“怎么今天过来,有事情?”   “说有也可以有,说没有也没有,坐会儿吧,我抽根烟。”康司祺往椅子一端挪去,算是给让了个位。   庄泽没动。   康司祺抬头,看着他:“你今天有事儿?”   庄泽:“还好。”   康司祺:“那坐会儿。”他放眼望了望远处,语气颇为感慨,“康露洁在这里读书快两年了,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学校。两年前她填自愿,想去外地,我不同意,随口扯淡说本地这学校有多美多美,原来,真挺美的。”   庄泽没有坐下,听了这话,顺口接道:“那我带你走走。”   康司祺扬了扬眉梢:“漫步校园?”   庄泽:“......”   康司祺哈哈一笑,掐了烟,站起身:“走吧,向导。”   文学院背后就是小情侣最喜欢的恋爱胜地清池苑,一个人工湖,湖中间有凉亭,过凉亭的石桩都藏在田田荷叶里。六月时节,早的花已经开了,傍晚夕阳下,倍加浪漫。年轻的小情侣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含蓄又露骨。   康司祺在池边站定,远目凉亭,指了指它:“我给康露洁说你们学校漂亮,就是因为这个凉亭,跟我小时候念的高中像。那学校老校区也有个差不多的凉亭,现在那老校区拆了,看不到了。”   庄泽默然片刻,问:“旁边还有假山和鱼池?”   “你怎么知道?”康司祺一惊。   庄泽:“去过。”   康司祺:“你不是L市人吗?”   庄泽:“差点过来读书,那年我父母离异,我和我妈来这边待过半年,后来觉得还是L市的教育资源好,我就回去了。”   康司祺笑:“那我们差一点就是校友了,如果是,可能早就认识了。”   庄泽微微颔首,垂眸看地,看不清他的眼神。   默然片刻,他又蹲下身去,随手捡了一颗小石头把玩。他不说话,康司祺也不开口了,两人在池边呆了一会儿,深感在小情侣中间太突兀,厚脸皮终于也支撑不住,走了。   学校相当大,一圈大致逛下来,便是暮色沉沉的景象。   康司祺的邀请十分顺理成章:“瑞安里那边,上周收拾得挺干净,小涂买的菜还没动过,应该还能吃,怎么样?”   庄泽迎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你总是这么独断吗?”   康司祺:“也不是。能征求意见的事情,我自然征求你的意见,比如现在。不需要征求的,我就不费那个功夫了,比如追求你。”   庄泽停顿少顷,声音有些轻飘:“这是你自己的意愿?”   康司祺:“当然是。”又补充,“没有受康露洁要挟,也没有收康露洁贿赂。”   庄泽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轻叹一口气:“老实说,你这样的,一般人拒绝不了——走吧。” 第十三章   论做饭,康司祺和他闺女儿的水平相比,半斤八两。   早年他还不像现在那么有钱,没请保姆阿姨,还是亲自给康露洁做饭吃的。那年头不像现在,随便即时搜索一下就能得到一大堆菜谱,得全靠自己摸索,然而他时间总是匆忙,因此摸索来摸索去,也就是混出了个“能吃”的水平,要多美味,那是不能够的。   此刻,他看着冰箱里上礼拜的菜。肉类在冰冻层,蔬菜在冷藏层,前者已经是冰块,后者不再新鲜,这状况相当令人苦恼。   庄泽弯身站在他旁边,两眼笑眯眯:“还挺丰富,你打算做什么?”   康司祺若有所思,然后关上冰箱,打了个电话给涂玉晴:“老房子附近有什么好的西餐厅是外送的?帮我定一桌,让他们半个小时之内送来。”   这是不合理要求。涂玉晴万分无奈:“这饭点儿,半个小时,时间太紧了吧?而且,好的西餐厅,多半……不外送。”   康司祺:“那你有空过来吗?帮忙……”   “康,我来。”庄泽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背后,目光轻轻一瞥他耳边的手机,“食材都挺好,算是我顺手的几样,别麻烦别人了。”   闻言,康司祺半点待客的自觉也没了,一喜,挂掉电话,饶有兴趣地看着庄泽:“好啊!”   那眼神格外贱性,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田螺姑娘。好在庄大厨大人大量,不受这眼神刺激,淡然去冰箱拿出东西:“厨房在哪里?”   “这边。”康司祺屁颠屁颠引路,殷勤地给厨房里的电器都插上了电,然后站在一旁看庄泽给肉类分别装了盘。末了,他递过来,道,“微波炉解冻”,康司祺立即化身打下手的,把盘子塞进微波炉,又听到庄泽问,“有红酒可以炖肉吗?”   “有。”他只回答,脚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盯着那人看。   那边便任他看,也不催,兀自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刀板叠盆都捞了出来,还带了块围裙。那围裙花花绿绿的,非常主妇,庄泽嫌弃地抖了抖,终究还是围上了,系带子的时候,才朝康司祺瞥过来一眼。   这一眼说淡不淡,说撩不撩,意味暧昧而微妙。康司祺很吃这一着,轻吸一口气,会意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围裙带子。   两人靠得这么近,还是头一回。他们彼此都知道,从庄泽答应过来开始,今晚的流程就十分清楚了。康司祺本不着急,他是个没饿过的人,对吃相有几分讲究;也不喜欢先动意,否则无法完全满足控制欲。   但靠近庄泽,他立即动了意。   燥热自腹中腾升,他几乎想立刻把人架上灶台办事,围裙带子一拉一系,双手便扶上对方的腰,隔着一层薄布料,体温浅浅地传到他掌心,带电似的,让人心生狂意,指尖按了按那腹间的肌肉,呼吸渐重,手指向下探去。   “先吃饭。”庄泽拿开他的手,转个身面对他,神色泰然,半点动情的迹象也没有。   扫兴。康司祺舌尖深深一抵上颚,目光灼热直白:“庄老师,来都来了,还在乎顺序?”   庄泽笑:“不在乎顺序,容易失误——红酒呢?解冻好了。”   微波炉应言发出“叮——”的一声响,康司祺置若罔闻,仍欺身压向庄泽,双手撑在他背后灶台上,将人圈在怀里,态度果断:“先做。”   庄泽笑出声,笑得有几分职业习惯的味道,犹如老师面对不听话的小朋友,像无奈,又高于无奈。康司祺不是小朋友,这笑声落在他耳朵里,更似挑衅,有刺激效果。   他偏头就要吻过去,不料骤然被庄泽握住了命根子。   “……”真阴损。   庄泽隔布料握着他,不紧不慢地揉捏,呼吸就落在他耳畔,声线平稳:“先做也可以,我上你。”   呸。康司祺瞬间就清醒了,低“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退开去,一张脸绷起来。拜五官凛然正气所赐,他这样,立刻仿佛一个正人君子了,看庄泽的眼神也不再似看小媳妇儿,像看一匹狼。心道,难不成今天引狼入室了?   但这也就是一刹那闪过的想法,不值一提,更不值深究——谁能?   他好整以暇,抬了抬下巴:“给你拿酒。”   这下,庄大厨可算是勉强能顺利做饭了。   勉强在于,康总自打拿了酒回来就沉着一张冷脸站在厨房门口,期间接了两次电话,都是公事,共谈了不到五分钟,其余时间净盯着庄大厨看。看久了,竟看出几分温馨感来,心肠也跟着软和了,扫兴的心情渐渐重归旖旎,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庄泽,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   倘若康露洁在,一定对他这句不打草稿的示好嗤之以鼻——她不晓得听老爸说过多少次这话了,通常都在他哄小情儿的时候:懒得解释,懒得罗列具体陈条,就这么一句。听着朴素又深情,实则全是敷衍。   庄泽听了,起初没有回应,片刻,端上一盘牛肉转身,递给康司祺:“上桌。”   康司祺盯着他的睫毛,视线稍稍下移,和他对视。   片刻,仿佛很满意自己看到的反应,一手伸去接过盘子,一手把人搂进怀里,不由分说低下头,把先前没得到的吻给强要了。   技术纯熟高超,濡湿舌尖轻缓地舔过对方唇缝,随即去撬牙关,有一丝试探的意思,留了被拒绝的余地,却得意外之喜。庄泽没有拒绝,甚而配合地跟他接了个缠绵的吻。   分开的时候,庄泽的脸色终于染上红晕,双唇晶莹,美貌更添诱惑,康司祺先前那点挫折总算被弥补,有意一鼓作气:“答应我吗?”   庄泽不语,只深深地看着他。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像有许多话,可他全以默然代替。半晌,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继而轻轻捋下去。康司祺心头无端感到震动,想起那天在乡间小路的一幕,彼时庄泽的表情和眼神都历历在目。   他忽然明白过来。   ——即便半辈子没怎么动过心,他也看多了动心这回事儿。它有无数面貌,但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欲说还休。人把话含在嘴边而无法出口的时候,眼神就会格外重。   这份重量,有的可以辜负,有的不可以。可以辜负的,他康司祺都辜负了;不可以辜负的,比如尤梓沂,他另寻他法弥补。   然而他还没有想过,如果庄泽是不能辜负的,他能否真的承下这份重量。想到这里,他没来由地有些慌张和抗拒,下意识抽出手臂,移开视线,收敛方才满脸得意和志在必得。   “你……算了,你再想想,我不着急。”   庄泽轻叹:“康,我没有什么要多想的,是你要再想想。”   人临未知,自然恐惧。康司祺生平第一次有落荒而逃的冲动,感觉费老大劲儿才把手里的菜盘子端稳,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没有找到熟悉且合适的套路,只好拿出应对人的高阶法宝,坦然认错。   “对不起,是我轻率了。我们的事,我再…...感觉一下。”   庄泽道:“好。”   这天到底过了个纯洁吃饭的夜晚,不到九点,康司祺就把庄泽送回了大学的教职工小区。   该小区又老又小,一扇年久失修的铁门背后是一个躺在躺椅上摇扇子的老大爷,空出的那只手正给身边的一条大黄狗顺毛。大黄狗坐在地上,抬首遥望小区门口,看到康司祺的车进来,马上腾地跳起身,晃着那条大尾巴跑过来。   康司祺吓了一跳,猝然停车:“你的狗?”   庄泽点点头:“嗯。我不进小区了,今天还没遛过它,顺便带它出去走走。”说着,打开车门,下车去了。   那狗立即热情地往他身上蹭,分外亲密。他捏着狗的下巴揉了好几下,才把那大黄宠物的热情安抚下去,又拍拍它脑袋,指指前路,这是要去遛狗了。   康司祺坐在车里,静静地目送他们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庄泽和平时大不一样。这个人从来彬彬有礼、一丝不苟,刚才却没说一声“谢谢”,没道一句“再见”,更加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一旦开始看清楚一件事,就能领悟更多迹象。康司祺呼了口气,暗自掂了掂庄泽那眼神的重量。   他原以为能得到庄泽的青睐,会和征服别的人一样,是一件能带来成就感的事——以往,到了这一步,他和一个人的关系也就定了,此后便是一段宠爱甜腻的戏码,而分手是既定结果。可是今次,他不仅不敢就此论“定”,甚至不敢接下这份心意。   吊诡的是,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主动的,凭什么不敢收获应有的结果?   这事儿,确实得好好感觉一下。   这一感觉,就感觉进了死胡同。康司祺揣着一份陌生的小心翼翼,左右思量,不得头绪,干脆再不去找庄泽了。好在这段关系中,向来是他前往,那边从不主动迈步。   现在他不动,一切也就落得清静。   只是这份清静总带着一股子心虚的底色,说白了,这就是逃避——他康司祺,逃避起了一个喜欢他的人。再往深处追究,就是,他康司祺怕被一个人喜欢,怕负担不起这个人的喜欢,一想起那双眼睛那个人,他就进不敢进,退又不舍得退。   实在窝囊。   这等窝囊日子他过了半月,束缚得浑身难受,闲下来总想找个办法解一解。正惆怅无解之际,他的宝贝女儿竟牵回来了庄泽的大黄狗。 第十四章   “爸,这是庄老师的狗,叫泡面,可爱吧?”康露洁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把那大黄狗往自己身后推了推,“庄老师明天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峰会,泡面没人照顾,我就接过来一阵子,您……不会介意吧?”   康司祺不讨厌动物,但也不喜欢,康露洁曾多次试图养只猫,都被严辞拒绝了。这次把泡面接过来,赌的是他爹对庄泽的格外优待。   这狗一点儿不理解康露洁对它的保护,特不认生,晃着脑袋冲着康司祺左右嗅了嗅,就抬起前腿要扑过来,那样子不像泡面,活像一根大香肠。康司祺嫌弃地对这根大香肠皱起了眉头,一个闪身,避开了。   “他去外地?多久?”   康露洁抱住泡面,免得它再去扑康司祺:“半个月吧,反正他们班同学说,至少两周的课得是一个什么主任上,他们都烦死了。”   康司祺听了,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换了鞋子。康露洁一边牵着狗,一边疑惑的看着他:“天都黑了,爸您上哪儿去?不是要吃饭了吗?”   康司祺:“管好这条狗,我去要点狗粮。”   康露洁听了,马上知道他是要去找庄泽。   自打康司祺说要追庄泽,她就密切关注两人的状态,却是越看越琢磨不明白,搞不懂他们到底进展到了什么状况。可那一个是老爹,一个是老师,哪一个她也不敢随便去正面八卦,只得雾里看花,愁死了。   所以逮着一点明朗的,她就乐,立刻主动贡献自己的力量:“庄老师应该还在学校呢,可能在俩地方,一个是德智楼的五楼教研室,一个是自己的办公室,他肯定还没吃饭,您要么把他带回来?”   康司祺睨她一眼:“多管闲事。”就出去了。   如康露洁指南所示,庄泽在办公室。   康司祺在远处拐角看到了里面的灯光,透过窗户,看到了庄泽的身影,似乎还有别人。他没有再过去,返回这层楼的抽烟区,点了支烟,琢磨起来。   今天这一趟,来是肯定要来的——人家已经以爱犬相邀,他要是不来,恐怕就得积攒一点麻烦了。但是,来了要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他没想好,因此这一下打的是一场无准备的仗。他边抽烟边审视了一下自己,不禁对自己有点不满意起来:活了一把年纪,还搞得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儿,简直有辱尊严。   手上一支烟没抽完,辱他尊严的人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那人不知道长了一双什么眼睛,大老远居然一眼锁定了他,直接朝这边走来。康司祺用劲儿抽了一口烟,剩下的摁掉了:“看你办公室有人,没进去打扰你工作。”   庄泽手里抱着一叠东西,有书有文件,配合鼻梁上一副金边眼镜,真文化人面貌,格外风度翩翩。一阵子不见,康司祺看他居然又有几分新鲜感,不禁上下打量了一下。   庄泽看着他:“看什么?”   没准备归没准备,临场发挥不成问题,康司祺毫不吝惜欣赏,语气由衷地赞美道:“看你好看。”   庄泽唇边含笑,楼道里的声控灯到时暗了下去,他们一下子陷入昏暗中。光线的变化给人带来感受的变化,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庄泽的办公室已经熄了灯,关了门,他的同事往电梯那边走了。康司祺收回眼角余光,朝庄泽靠近了一些。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工作?”   庄泽靠在墙边:“都走了。”   “嗯。”康司祺低吟,一手扶着墙,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怎么把狗都送我这里了?”   庄泽:“我是送给露露了。”   康司祺:“我开始也说是露露非要给我们相亲的呢,这一招我用过了。”   庄泽听了,轻声低笑,把那一摞书了资料放在一旁的置物柜上,腾出手来主动环住了康司祺的脖子,手指还轻轻捻磨这康司祺的后颈,那微凉的触感,直令人起鸡皮疙瘩。   康司祺享受这种接触,他深吸了一口气,有点遂愿的快感,可又不像通常情况下那样放松——他没见过这样的庄泽,庄泽也不是那些容易搞的小男孩儿。   诚然,在他的料想中,庄泽不是什么正经人,否则他也不会早早给他打了个斯文败类的标签。此刻真见到他撕下斯文表皮的样子了, 兴奋自然是一方面,同时,警惕也如本能般竖立起来,引狼入室的觉悟比上次深了几分。   “那就不说虚的了,”庄泽的掌心覆上康司祺的后颈,大概是皮肤接触久了,凉意不再,触感变得温暖,混着他温热的气息,让人有点眩晕,“你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我估算着,再让你自己’感觉’下去,你就没感觉了,总得想想办法。”   康司祺听了,十分好笑:“我们现在换角色了吗?”   庄泽道:“就当是换了吧,谁让我暴露给你了。”   这话实在很动听,弥补了康司祺之前受的一切挫折,令他心情大好,不再废话,大手扣住庄泽的后脑就吻上去。公共场合带来的暴露感和危险感都有刺激作用,让这个吻的滋味儿层次复杂,激烈又缠绵,不依不饶,仿佛注入了情义。   “这边卫生间在哪里?”换气的间隙,康司祺问。   庄泽道:“卫生间脏。”   康司祺笑了,握着他的手:“那跟我上车。”   庄泽没有意见,于是转换场地。   康司祺今天来开的是是奥迪Q7,事先没有预料这一茬,这车对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说,实在不太够用,加上康总已经空窗多时,车里没有什么常备用品,纵使干柴烈火,也只能纠纠缠缠磨磨蹭蹭着纾解。好在都是熟练工,稍微探索,便互相帮助得十分顺当,久旱逢甘露,愉悦度怎么都不会低。   和人相比,车更委屈,后座上汗水和体液遍布,场面不堪入目。   完事之后,康司祺闭眼仰躺,身上还挂着件衬衫,看起来虽然不雅观,却也潇洒。他粗重地呼吸了一会儿,身体的躁动渐渐平静下去后才睁开眼睛,发现庄泽已经好整以暇,正换到前排去,像是要开空调。   他沉默地看了那人片刻,也坐起来穿衣服:“明天几点出发?”   庄泽见他已经扣上衣扣,便调低了车内温度:“很早,学校定的机票。”   康司祺有些不满:“公费机票?”   庄泽点点头。   康司祺:“你的行程,非得早去吗?”   庄泽:“还好,下午才开始签到。” 公费机票当然都是选便宜的,不是大清早就是深夜,可不考虑出差人员的作息和具体工作安排。   “那改签吧,早去浪费时间。”康司祺的不满溢于言表,“机票我们自己买。”   庄泽笑了,坐在副驾座上,回头望着康司祺:“康总,你要包养我吗?”   康司祺抬眼和他对视,调情也是张口就来:“你要是喜欢这种情趣的话,我乐意配合。”   庄泽眉眼微微低垂,移开视线,拍了拍驾驶座:“过来吧,你这个手机上有一堆未接来电。”   闻言,康司祺探头过去,拿起手机打开看了看:“康露洁的……就知道打听八卦。”说着,撂下手机,人钻过来,随手扯了几张纸巾,一面擦头上的汗,一面问,“上我们家吃饭吗?”   庄泽抱起自己的那一摞截至目前为止,已经相当见多识广的书:“不用了,我还要回去整理点东西,你拐个弯出去把我放小区门口就行。听说你不太喜欢动物,泡面你就别管了,让露露帮我看着吧。”   “好。”   到底没有改签机票,庄泽嫌麻烦。他已经做好了早出发的准备,要临时改成舒舒服服的行程,他反而觉得耽误精力。他不改,康司祺也随他的便,只是原本想表现表现送他一程的打算,就打消了,这天不仅没有提早起来,还比往常迟了些。   正是周末,康露洁在家。家里多了一条活生生的大黄狗,她倒是比往常起得早。   前一天晚上说了去拿狗粮的康司祺,一粒粮食也没带回来,泡面的早餐都是她用昨晚的剩饭给它组合成的。伺候狗吃了早饭,还没见康司祺起来,这和康司祺的自律习惯反差有点大,心里不由得犯嘀咕,想了想,跑去敲康司祺的门。   “爸,七点半了!”   里面没搭理。康露洁心里真有些慌张起来,正踟蹰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门忽然从里面拉开了,康司祺杵在那里,已经换上运动装,高大的身材十分具有威慑力。   康露洁往后退了半步,拍着心口,半带埋怨:“您怎么也睡懒觉了?都不像您的作风……”   康司祺有点起床气,沉着脸刮了刮鼻尖:“有你这么整天想着老爸年老体衰突然犯病的吗?”   略。康露洁被戳穿想法,有点脸红,鼓了鼓腮帮子,语气倒是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看您半辈子太拼命了,生怕你这身体报复您吗?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担心着您,我早就搬出去了!”   听了这话,康司祺眸光一聚,瞪着她:“你说什么?”   “嗯么……”康露洁两根手指搅起自己的头发,“我迟早都要搬出去的嘛,您干嘛反应这么大,以后您和庄老师感情稳定了,不得享受二人世界啊,我才不要在家当高瓦电灯泡。”   “胡说八道。”康司祺瞥她一眼,往客厅走去,“狗喂好了吗?”   康露洁:“喂好了,家里就您一个没喂的了!”   康司祺直接牵了泡面的狗绳:“我带它出去遛会儿。”   康露洁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康司祺:“遛狗,听不懂啊?”   康露洁揣着震惊,话听是听得懂,就是事儿搞不懂——不懂她爸怎么就混到了性情大变的地步。 第十五章   很快,康露洁就发现,她爹的性情大变程度堪称丧心病狂。   康家两个人,她平时住校,康司祺工作日也很少回家吃饭,所以周阿姨不是住家的保姆,只在他们家有人要回去吃饭的时候才过来打点。这么一来,到了工作日,家里那新增的临时成员泡面,就没人管了。   星期一早上,康露洁正愁要不要把泡面带到学校去,就发现她爹先一步把狗赶上了车。她大惊,忙追出去:“爸,您带着泡面去哪里啊?”   康司祺:“公司。”   康露洁有一霎那觉得自己不认识爸爸了:“您是打算每天把它带在身边吗?”   康司祺:“不然呢,让它在家翻天?”   康露洁先是上下打量她爸,接着看看蹲在车后座呆呆愣愣的泡面,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爸,您该不是真的爱上庄老师了吧?”   康司祺板着一张冷脸瞟她一眼,不语,低头看看手表,直接上车走了,独留康露洁笑弯了腰。   这么惊喜的消息,她当然要和自己的盟友涂玉晴分享。所以,当康司祺把泡面牵进公司的时候,受到了涂玉晴异常热情的迎接。得力助理手捧狗粮,笑容可掬。   “这就是泡面吧?康总您放心,我一定给您照顾好它!”   康司祺抬手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说,又止住了,把狗绳交给她:“别让它到处乱跑,安顿好了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十分钟后,涂玉晴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然后预料之中地拿到了老板新任男友的基本资料,这是为了以后各种场合上联系方便。身为工作助理+半个生活保姆,她手上有老板所有小情儿的基本资料,纵观那个文件夹,眼前这位的资料是最少的。   除了联系方式、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就只有一个名字了。   庄泽,如雷贯耳,未曾谋面。   康司祺每天这么带着泡面进进出出,全公司都知道老板养了条爱犬,大家撸狗的心都蠢蠢欲动,涂玉晴试着提了一提,康司祺略思索,觉得有人帮他照顾狗也不错,遂大手一挥,批准了大家的探视请求。   大概撸老板的狗别有一番滋味,如今已经成为泡面专属场所的露台,往来者络绎不绝。大家拿来的吃食丰富多彩,小半个月后,本来香肠似的泡面,肉眼可见地胖成了一根烤过的热狗。   庄泽那边看了自己爱犬的近照,感谢康总尽心照料之余,不免痛心疾首慨叹一只狗的堕落,末了,又提醒康司祺:“还是少让它吃一点,你们公司人多,万一喂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容易出麻烦。”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就仿佛诅咒。   隔天正是庄泽回来的日子,泡面就用一场食物中毒迎接了自家主人。它中毒的当时,康司祺在外视察项目,好在涂玉晴能干又细心,早就备了周边兽医院的联系方式,很快把它送去治疗。   其主庄泽赶到的时候,那好好一条胖狗,又是被催吐,又是挨打针,俩小时就给折磨得肚子瘪下去一个坑,躺在床上,耳朵耷拉,见了主人,也只恹恹地抬起尾巴摇了摇,没半点起来的意思,小命是没有大碍了,就是模样可怜得要命。   庄泽心疼地揉着它的脖子,问一旁负责泡面的涂玉晴:“请问,医生怎么说?有没有提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问过好半晌,也没有听到回答,他有些奇怪,抬起头朝涂玉晴望去。   刚才来到兽医院,忙着看泡面的情况,一时忽略了这位康司祺的秘书,这时候正面对视,才发现,眼前的面容着实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人有些时候,第六感比什么都靠谱。   他没有质疑自己的直觉,只暗叹命运的巧合,迎着涂玉晴震惊的目光,不闪不避,甚而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试着问:“你认识我?”   “我……”涂玉晴目光飘忽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微微颔首,坦诚道“我爸爸叫涂明朗,我妈妈……”   “于蓉阿姨。”庄泽接下话,声调毫无起伏,道,“你是涂明朗的女儿,那就是我的亲妹妹。”   听了这话,涂玉晴不由自主打了个颤,从见到庄泽起就恍惚的精神,这时候终于有了点清醒的意思。   她自毕业起就在康司祺的公司,做康司祺的助理也两年了,早已磨练得一身职场女精英气场,此刻面对庄泽,她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害羞小姑娘,双手握在一起,搓了又搓,想开口又憋了回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庄泽轻笑,问:“你刚才就认出我了?”   他话讲得平平淡淡,涂玉晴却因这话紧张得脸颊发红,踟蹰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喉咙咽了又咽,回答:“家里还有庄阿姨以前的照片,我见过。你跟她长得真像,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抬了抬脸,看着庄泽,勉强地笑笑:“真巧。”   “真巧。”庄泽意味不明地重复了这句话。   两人无话,沉默相对。   涂玉晴一点也拿不准这个同父异母、首次会面的亲哥哥接下来会怎么样。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夺人所爱组建的家庭,而且夺的是自己闺密的所爱。真是一个狗血俗套的故事,但没办法,那是她诞生之前的事情,她只能接受。   关于父亲过去的家庭,她知道的,仅限于那边有一对母子;以及,从父母年轻时候的一些集体大合照中可见,那位原配漂亮得像个天仙。   单从外貌看,她简直不理解自己的凡人爸为什么会抛弃一个天仙。后来长大了才有点觉悟——也许正是因为对方太天仙吧,凡人终究和凡人更合适。反观她的生活,母亲也是个凡人,她和凡人爸便在嘻嘻闹闹中平平安安过了大半辈子。   从感情上,她不认为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对,但那是平时;当站在自己幸福家庭的受害者面前,传统价值观塑造下的她,到底就没有那么没心没肺理直气壮了,何况……这个亲哥哥还是自己的现任老板娘。   咿,魔幻人生。   沉默可能维持了超过两分钟,泡面这独间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是康司祺。他沉着一张黑脸走进来,大热的天,身上还披着一件西服外套,这让他看起来更高大了,一站那里,就令人产生一种这个房间被占据了大半的错觉。   比起陌生的亲哥哥,还是熟悉的老板更亲切,涂玉晴连忙往康司祺靠去,习惯性汇报:“康总,泡面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也打了针,医生说休息一个小时,就能接回去。”   康司祺看了一眼泡面,冷冷地问:“它吃了谁的东西中毒的?”   涂玉晴:“投食的同事太多,它吃得也很杂,没办法排查到底是哪一样让它不适应。”   这倒是实话。康司祺挥了挥手:“你回去吧,这里不用你忙了——出去把门关上。”   涂玉晴听过无数次这句话,每每有康司祺的小情儿找到公司去,都是她送进老板办公室,这话就在这样的情景下无数次传进她耳朵里,基本等于一句听到麻木的话。然而,今天听着却有点刺耳。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庄泽。   而后者没有看她,仿佛刚才的兄妹相认没发生过,此刻也只当她是康司祺普普通通的助理。康司祺那是个不要脸惯了的,嘴上吩咐完关门,人已经大步朝自己半月没见的新情人走去,手一揽,就把对方捞进怀里。看形势,搞不好就要在这里上演春宫戏。   令涂秘书更不适的是,她新相认的哥哥同样没有半点避讳亲妹妹的意思,迎着康司祺就吻了上去。   涂玉晴:“……”   这真是魔幻人生x2。   “对不起,我没给你照顾好狗。”结束一个见面吻,康司祺乖乖先认了错,揽着庄泽腰身的手不安分地往下走了几寸,卡着裤腰来回摩挲,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哄,“不过我在家里的时候把它照顾得很好,不信跟我回家,给你看看它住的地方。”   庄泽听了,笑出声来,语气听着没有责怪的意思,言辞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辜负我的信任了,怎么办?”   康司祺:“认罚。”   庄泽推开他,回首摸了摸泡面的头。   这狗看起来也是个见多识广的,面前两个大男人卿卿我我的场面根本不能令它有半分触动,任他们伤风败俗,它自岿然不动。这会儿庄泽摸它了,它才象征性睁开眼睛,抬起脑袋看看他们。   庄泽问它:“泡面,你说怎么罚他?”   康司祺作为一个非动物爱好者,不能理解养狗人士真情实感把宠物当人的行为,一边看庄泽正经八百朝泡面问建议,一边感到好笑。但本着不理解也要尊重的原则和宠爱庄泽心态,他配合地跟着对泡面道:“你是受害者,你说怎样就怎样。”   不料,这病恹恹的小畜牲竟然真的好似有几分灵性,他话音刚落,就被这根大香肠扑了个满怀。也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的东西吐光了饿得慌,它照着康司祺就舔,俨然当狗粮用了。   康司祺:“……下去。”   这下,泡面听不懂了。   康司祺无奈地把它拎回病床去,十分嫌弃地抹了抹刚才被舔到地方,看看庄泽:“笑什么笑?我看你这狗也精神了,办理出院吧,我们回家。”   庄泽揉了揉泡面的肚子,一面笑着说“是不是饿坏了”,一面把它抱了起来。康司祺拉开病房门门,对外面急急忙忙迎面赶来的医院前台交待了一句“明天会有人来办手续”,便接着推开医院大门,侯着庄泽出去了。   “鎏金颐庭和瑞安里,都收拾了,你想去哪边?”上了车,康司祺问。   庄泽放狗去选,狗立刻精神奕奕地往康司祺身上扑,庄泽道:“被你养熟了,去它熟悉的地方吧。” 第十六章   回到鎏金颐庭,周阿姨已经做满一桌饭菜。   从吩咐上,她只知道康司祺要带人回来,但没想到带回来的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见到庄泽,阿姨立即化身少女,话都不会说了。好在,还有一个泡面用得找她照顾。   那大香肠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已经有自己的专属空间。它是个心大的,小半个月住下来,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家,轻车熟路地跑到自己的小窝圈起里,蹲等周阿姨拿来狗粮。   周阿姨有意好好给庄泽道一句谢,却因为紧张,始终没能把话说出来。眼下,这头一面喂着狗,注意力已经跑到那头的庄泽和康司祺身上。   她没意识到自己在偷听,倒是越听餐厅的动静越困惑,感觉不是很对劲儿,便不解地转过背,探头朝餐厅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康司祺的“特殊爱好”她是知道的;这人不太要脸,她也听康露洁抱怨过,但康司祺从来不把自己的小宠物带回家来,她也就从来无缘得见康司祺是怎么个不要脸法。今天,终于见识了——活了五十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俩大男人亲到饭桌上去。   得亏都长得好看,竟然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人不适。   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忘了扭头。   直到庄泽的视线越过康司祺,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她才反应过来,脸颊立即发烫。有伤风化的明明不是自己,却臊得简直无地自容,更加手足无措了,下意识往泡面身边挪了挪。   庄泽和康司祺分开唇舌纠缠,顺便一巴掌扒开康司祺落在他前身的手掌,随便抓了双筷子,敲了敲康司祺的手臂,低声道:“干什么呢,讲不讲究了?”   “讲究不来了,你害的。”康司祺余光一瞥便知道庄泽的顾忌,嘴上惯耍着流氓,行为还是安分多了,把自己架在桌上的长腿收了回去,顺手搂了庄泽一把,将人从桌上捞下来,又帮着拉扯了一下他的衬衫前领,笑笑地评价,“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庄泽稍抬眼,灯光阴影下,他的眸色显得格外深,看着康司祺,眼神意味深长:“现在衣冠齐整,离禽兽还有点远。”说罢,朝周阿姨那边偏了偏头,“让人家先回去吧。”   事实上,此刻两人相比来看,康司祺自己才更道貌岸然。   他已经正襟坐下,衣袖挽得一丝不苟,手上握着醒酒器准备倒酒,刚才的动情统统收敛不见踪影,完全换了个人似的,泰然自若地对远处的周阿姨道:“周姐,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去吧,明天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过来就行。”   听了这声音,周阿姨整个人僵了一下,窘迫得摆不好表情,索性就不转头了,背对着餐厅回话:“好的,康总。”   然后急忙起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期间,餐厅那边倒是一切正常,主宾相敬,吃吃东西喝喝酒,话里谈的都是当下时事。她听不太懂,但只要那两人不在餐厅里胡搞,她便觉得安全多了,就是有点儿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收拾完了东西,先前想的好好给庄泽道个谢,这下也没有那个胆量了,匆匆道个别,就战战兢兢离开了这宅子。   屋里两个放肆了一时之后,倒也渐渐在闲聊中恢复了人样。一顿饭,边吃边探讨些周边发生的事情,还真有点主宾相敬的实感。   他们都在C市生活多年,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它就会变小。在数不清的社会交往中,谁跟谁都有可能认识,两人稍稍聊下来就发现,彼此的共同社会关系十个手指头都不够数。   庄泽就看似随口提了这么一条巧合:“涂助理是我妹妹。”   “涂…...”康司祺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顿了顿,放下了筷子,“你说涂玉晴?”   庄泽颔首:“嗯,你应该也认识她父亲,涂明朗,是我的生父。”   康司祺:“……”   他何止认识,说是交情甚笃也不为过,涂玉晴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能在进公司一年之内就给他做第一秘书,不说完全,说其中三分靠的是这个裙带关系是不过分的。   他又想起涂明朗其人,一个秃顶平庸的处级干部,性格颇为随和,人缘算是不错,早年也给康司祺一些帮助,那点交情,就是那时候结下的,退休后最大的爱好是写写书法附庸风雅,如今见了面,兄弟相称……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把他和面前貌美如画的庄泽联系在一起。   见康司祺半晌不说话,庄泽又道:“迟早你也会知道的,我就先说了。”   话说得都在理,可就是有点让人吃不下去饭。康司祺抿抿唇,还是没说话,随手操起醒酒器,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个红酒杯装了七分满,他扬手就要给自己灌下去,忽然被庄泽挡住了。   “你胃不好,不能灌这个酒。”   康司祺:“我搞了我兄弟的儿子……这事儿有点麻烦,我清醒一下。”   庄泽笑:“谁搞谁?”   康司祺两条眉毛一拧,盯着庄泽:“你还挺轻松。”   庄泽:“搞都搞了,我怕什么?”   康司祺看了他一会儿,也笑起来:“你这样的,怎么在体制内生存下来的?”   庄泽:“是啊,有点难。个人问题这点事儿,总有风言风语,影响还不小,这不,至今没评上正教授呢。”   康司祺:“你爸…..你生父,知道你的事吗?”   “知道。”话至此,他似乎总算有点触动,停了筷子,神情认真了些,“他和我妈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他还挺讲科学,知道我喜欢男人的时候,就信是天生和遗传,认为他们家从来没有出过同性恋,我这不可能是他们家的遗传,有一段时间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种,给我母亲找了不少茬儿,闹了一两年,离婚了。”   听罢,康司祺脸上那点笑容收了回去,轻轻喟叹一声,拿过杯子抿了一口红酒。   末了,坦诚道:“要是早知道你跟涂明朗涂玉晴有这层关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招你的,太麻烦了,我和人谈感情,不喜欢有这么复杂的牵扯。”   庄泽轻点了一下下巴,表示理解:“我要是早见过你身边的涂秘书,现在也不会跟你坐在这里。”说着,他又微笑,举起酒杯,“不过既然都坐在这里了,这顿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孽缘也是缘,干个杯。”   康司祺也举杯,两人碰了一下,庄泽再次提醒:“不要喝完。”   康司祺没有作声,仰头却把庄泽的话当放屁,一口气灌完了七分满的红酒。   来自新世界最好的产区之一纳帕谷的十五年珍藏,让他这么一口闷,实在暴殄天物。庄泽看着他迅速上脸的酒后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给自己多满了半杯,同样一口喝掉。   “平了,不要说我欺负你。”   康司祺一手撑着脑袋,歪头看他,笑:“你的酒量,我见识过的。”   庄泽松了松肩,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那这样吧。”   康司祺盯着他:“你醉过吗?”   “也许醉过吧。”他面不改色,明明也是一口闷,举止却优雅如品饮。喝罢,重新拿起筷子,给康司祺夹了两筷子蔬菜,“填填肚子,不然等会儿你该胃疼了。”   听着这话,康司祺无端有种被人掌握在手的感觉,这又是一等陌生的体验。   他身边有不少人对他说过该怎么避开喝酒、多吃蔬菜和温补食品——医生、下属、朋友、康露洁、尤梓沂,各种各样的立场,各种各样的口气,倒是从来没人像庄泽这样,熟稔得简直理所当然。就好像,他理当是要照顾他的,而且已经进入这个角色多时。   康司祺舒了口气,默然吃下那几根蔬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继续闲聊,话题又回到先前谈论的本市新闻上,包括蒲安区那边的开发。目前,除了康司祺的项目正式动工之外,其他的开发也不同程度推进了,新闻播出无论对舆情还是对上面决策都有一点影响。   如今聊来,这姑且可以算是他们联手做的一件好事了。   一顿饭吃了比预料中长得多的时间。康司祺到底不胜酒力,一口气闷了近一杯酒,还是相当见效,头晕和乏力很快纠缠他,饭后只得往沙发上半躺着歇下。   有一阵,他们没有说话。过去这些日子的交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而彼此需要什么样的空间环境,总还是拿捏得清。康司祺闭目凝神,庄泽也知道他需要思考,并不去打扰他,顺手把属于周阿姨的活儿给做了。   等庄泽把餐厅和厨房收拾完了出来,康司祺已经坐起身。   他脸上仍有酒色,目光望过来,比往常深一些,还有一丝迷离感。庄泽站在酒柜旁,一面用抽纸擦着手上水珠,一面同他对视。他们都知道,康司祺接下来的态度,就是这份关系的结局。   时至今日,要说心,都动了一点。先后分不清,轻重难测量,但都还没有达到无法舍弃的地步——庄泽谨慎,步步为营,这一步或许都还不算真的开始;康司祺游戏惯了,感情那东西常年累月蒙着尘,不是随便动一动心,就抖得出个水落石出的,眼下也就是个尝试。   都还来得及。   这个对视维持了良久,康司祺有些疲惫地眨了眨眼皮,终于收回视线,往沙发仰头靠去。横在椅背上的手抬起个手腕,终究,慢慢地挥了挥。   庄泽把手中纸巾揉成一团,朝沙发旁的篮子投去,正中其中。“保重。”他轻声道,拍拍衣摆,此次原道归来,除了一个小行李箱,身无长物,轻便得很。   他自沙发旁拉上行李箱,往门口走去。   “庄泽。”康司祺忽然喊道。   庄泽回头:“嗯?”   “谁让你走了?”   康司祺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嚯地一下站起来,又猝然往后跌倒,头晕目眩比先前加倍。不会是喝了假酒吧?他按了按太阳穴,眯着眼看那边的庄泽:“想什么呢,来都来了,哪有这样走的道理?”   庄泽抿唇轻笑,任行李箱丢在门口,人大步往沙发前走去。   康司祺仰面看他,此人如今居高临下,和平时看着很不一样……这下怕是真的引狼入室了。这狼屈一条膝跪在沙发上,俯身欺压而来,一条手臂绕过他的肩头,声音温温脉脉的,令人酥麻。   “你说得对,你还差我一顿罚的。”   康司祺双眼眯得警惕:“你要上我?”   庄泽道:“康,你要是用能对工作的心思对一个人,就不会那么不了解我了。”   城防危急!康司祺撑了撑手臂,支起半身:“不行,我没做过…...”   “放心,我很有经验。”庄泽那条跪着的膝盖顶入康司祺两腿间,“你比我大两岁吧,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个昵称什么的,你觉得我叫你什么好?康?哥?康哥哥?”   这句“康哥哥”听得康司祺一阵恶寒,浑身上下包括关键部位都软了,提不上劲儿跟这人较量。而腰间的寸地皮肤已经被庄泽摩挲得发烫,一点一点撩烧,腹内燥热渐渐翻涌,空虚阵阵,神思不由得飘忽了片刻。再回神时,耳根也被舔得濡湿,他大惊,庄泽是什么时候把握了他这么几处敏感所在的?   呸,禽兽。   这禽兽徒有一副斯文人外表,下起手来快狠准,五指翻飞仿佛有妖力,自耳廓抚摸游走而下,所经之处都带细微电流。康司祺今天穿的衬衫是修身款,将健壮身板包裹描摹得清晰流畅,他的手掌沿着腰侧摸下去,好似将要再摹一遍这躯体的轮廓。微凉透过布料传来,康司祺人生头一遭在别人的抚摸下颤抖。   庄泽低头吻他,用舌尖细细舔他的唇缝,是一个虚伪的询问态度。   康司祺有心抗争,齿关一合,咬了他。这一下发力不轻,庄泽有些吃痛,停了下来。两人鼻尖相对,一个半醉眼迷离,一个眼神发烫。   “真有这么不愿意?”庄泽低声道,平常他的声音温和归温和,却总是一派冷静,不像个人,相比之下,如今声线带着半丝急切的颤意,倒有点人味儿了。   也不是全然不愿意。这回事儿,要义是尽兴,两个男人又不像男女之间有天然局限非得谁来承受,具体操作还是冲着爽字去。但是,道理都懂,心理不好扭转——他康司祺搞人搞惯了,这一回的自我定位也是俯身为兽,哪里想过仰面为受。   庄泽看他不言,又笑:“那你来?”   康司祺懒得理他,半闭眼睛,偏过头不看他:“头晕。”   庄泽:“那不做了?”   康司祺:“滚。”   滚显然是不能够的。庄泽安抚小动物似的捧着康司祺的脸,食指落在他眼尾,来回摸了摸,低声呢喃:“鱼尾纹,白头发......难怪露露总担心你。”说罢,着唇亲了亲他的眼尾处,空出右手去解衬衫衣扣,富有技巧的指尖撩拨密集地落在他身体上。   这不是一具年轻鲜活的肉体了,但自律和锻炼令它依旧结实健美,还布着些说不清年代的伤痕,许是年轻时在部队留下的。庄泽专注地看那些伤痕,然后俯身亲吻,双唇意外地散发滚烫的温度,即便轻轻覆落,也如同灼烧。   康司祺不由自主一阵发颤,感觉骤然迅猛而至,手上胡乱一抓,扣住了庄泽的肩膀。对方有些意外,抬起头朝他看来,只见他欲望勃发的眼神裹挟着狠意。他想要。   庄泽低叹一声,按着他的腰下滑半截,似乎没有犹豫,便拉开他半褪的裤子。见状,康司祺顿感愕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几乎有推开这人的冲动,又敌不过期待。   为他口交过的人数都数不清,他和几时不是随便用用,哪有这等心跳如雷。他头一回眼瞪着自己那高翘坚挺的东西被人含在嘴里,头皮都发麻。   庄泽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也是有所缺失,技巧只能评个“尚可”,和接吻相比,就是不合格。但这一招,到底是给康司祺的心理满足大过生理愉悦,抵消了他这个仰躺姿势带来的不快,终于有些配合的意思了,双腿主动圈紧了庄泽,坦然享受服务。   康总常年在商场混,对“代价”二字显然有长足的认识。享受了服务,自然有回报的自觉。乘着兴,动手扒掉了身上这败类无耻的衣服,力求让他一丝不挂。总算坦然相见,他一双宽厚手掌贪婪地拍打了两下庄泽的臀瓣。   庄泽又欺身压上去,用牙齿磕了磕他的下巴:“爽不爽?”   问的是那两巴掌。康司祺大笑:“有弹性。”   “让你知道什么是有弹性。”   庄泽说着,抬起他一条腿架在自己肩头,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一掌滑腻液体,成分可疑,就这么直捣黄龙,一根手指破门而入。挤压感甚重,令康司祺变了变脸色,接着,心头残存的抗拒感和身体上陌生的快感接踵而来。   庄泽看着他,之后手上恢复温柔,一点一点为他扩张。手法极好,康司祺暗自比较了一番,认为至少比自己要好,因为他用心十足,情比事体贴。以至他手指退去时,竟使人不舍。但随后填补的,是不可思议的充实,它劈开无法避免的疼痛。   疼痛如裂,康司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到底是被填补还是被侵占,一时完全分不清了。庄泽凝眸望着他,在他体内安静地停留了一会儿。满室都是粗重的呼吸声。   待到他适应,庄泽才动作。起初不紧不慢,有些温吞,痛感仍旧令康司祺有些痉挛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潮水漫涨,覆过大片干沙,人的神识被情欲浸没。康司祺放开了自己,双眼紧闭,眼前却是一片白光。   这副身体背叛了他,对另一个人接纳得轻而易举,如痴如醉。过耳的皮肉拍打声听不到一丝羞耻了,全是疯狂欲望的叫嚣,令他在某一刹那冒出个放弃自我的想法——下半辈子就睡这一个人了。 第十七章   “所以说,我明天见到你爸,该怎么面对?”涂玉晴咬着指甲问电话那头的康露洁,她平时是个爱臭美的,指甲做得精致整齐,眼下秃了半截她也浑不在意,可见是分神到一定程度了。   康露洁沉浸在兴奋里,跟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说,我爸是不是把庄老师带回家了?我现在打个电话回家,会不会破坏什么?唉晴姐,你觉得我爸和庄老师,谁是那啥,谁又是那啥啊?”   涂玉晴:“啊?”   康露洁:“就那啥那啥啊!我爸这个人吧,看着特别强悍,其实还挺喜欢让着人的,只是一般人不了解而已,再说庄老师这个人吧……我真是看不透。”   涂玉晴咬指甲的牙齿顿了顿,对着远处不知哪家的灯火翻了个白眼。   她刚刚贡献了自己此生最大的八卦,居然得不到听众半点重视,算什么朋友!哼!然而,她在这里义愤填膺,康露洁那头叽叽咕咕的兴奋幻想一点没减少,大有要拉她一起竞猜老爹和“后妈”的体位问题。   但鉴于这个小朋友是老板的女儿,涂玉晴没跟她多计较,听了一会儿,看自己的指甲也被磕平了,有意结束这个通话,打了个哈欠做铺垫:“露露,我先睡了,明天还上班呢,你爸指不定怎么着我。”   “唉,晴姐……”康露洁忽然叫住她,踟蹰了片刻,放轻声音,安慰道,“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听进去啦!怎么说呢,这是你们的家事嘛,我也不好胡说八道什么。至于我爸,他应该还算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吧,你放心好了,你突然变成他的小……小姨子,他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这小姑娘……涂玉晴无奈地笑了笑。   她自打当了康司祺的第一秘书,和康露洁的接触不可谓不多,凭她对小姑娘的了解,当然知道她刚才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净扯淡,这会儿说出这几句话来,怕是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得体的安慰话都用上了。   “好啦,我也不是真的怕你爸把我怎么着,就是,感觉太奇怪了,你明白吧?”她用秃指甲刮了刮鼻尖,轻叹一声,有些伤感,“我从小就知道庄阿姨,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就是从来没见过人。其实,我小时候,甚至现在,都经常会想象他是什么样儿,在哪里,会不会跟我有一点点像的地方……谁知道一见面,人就成我老板娘了,唉……”   “噗嗤——”康露洁的同情坚持不到半分钟,又笑了,“姐,你这语气太悲情了,你是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吧?我推荐你多看看耽美小说,人能活得开朗点儿。”   涂玉晴:“我还看什么耽美小说,你爸就是活的耽美小说,我要是把你爸的三十六个小男友都写下来,搞不好能红!”   康露洁:“你别写那三十六个了,就写这第三十七个吧,其他都是真爱路上的浮云!”   小姑娘的口气笃定而喜悦,好像她爸真就会在这里定下来了似的。涂玉晴听着,却不是滋味儿。诚然,她也希望老板能定下一个人来,不然她光是记老板小情儿就是个脑力活儿。   可当这个难得的名额有可能落到她亲哥哥头上时,就有点不一样了。   她爹涂明朗,如今是个六十好几的老头儿了。人一老,就喜欢想年轻时候的事儿,过去避而不谈的,如今都渐渐喜欢拎出来叨叨了,这年把没少提起亡故的前妻和多年不见的儿子,晓得说自己做错了,还念念自己有没有孙子——这下,孙子真是一件想得美的事儿了。   要是让老头知道自己挂念的儿子跟自己的忘年交兄弟搞上了,还不知道得受多大打击呢。想想这点,涂玉晴就怎么都没法儿跟着康露洁高兴。康露洁满口笃定,是因为疼老爹,希望康司祺有个靠谱的伴儿,她也疼老爹,怕老爹伤心受惊,所以此刻反而是跟康露洁持完全相反的立场了。   庄泽跟谁在一起都好,除了康司祺;康司祺跟谁定下后半生都好,别是她哥。   和康露洁结束通话,涂玉晴心里七七八八地想了一通,最后还是满怀忧虑地睡了。   然而,人家谈恋爱的才不会在乎一个闲杂人等的所思所想。   隔天去公司,涂玉晴就明显感受到了老板和情人小别胜新婚的好心情。一大早,康司祺就精神奕奕地召开了一轮临时高管会议,她作为秘书自然在场,亲眼见证了老板为新欢随手一挥掷万金的壕气。   C市是沿海城市,集团近来考虑在港口买一排码头,报到康司祺这里,他一直没有点头,这天会议上忽然拍板了,并顺手给码头起了名字:瑞泽湾。赞成买码头的高管一片恭维,好名字好名字,涂玉晴一边做会议记录,一边暗里吐槽,还好名字,你们知道这是老板在讨好新情人么?   中午,康司祺又亲自驱车前往C城大学吃饭。鬼知道他吃的什么饭,一去三小时,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后,满面红光,喜气洋洋,还真是一股子谈恋爱的劲儿。   这天,直到傍晚临下班,涂玉晴才接到康司祺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办公室。她深呼吸一口气,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心情复杂地敲响了老板的办公司门。   “坐。”康司祺指了指平时用于待客的茶桌,显然是要谈私事了。   她依言坐下,康司祺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落座她对面,提起烧水的铁壶,一面往盛着普洱茶叶的盖碗里注水,一面开了口:“你爸,最近好吗?”   涂玉晴眉睫一抖,抬眼朝他望去,回答着:“上个月回家的时候,他蛮好的,还养了两只鹦鹉。”   “嗯。”康司祺的视线落在盖碗上,两指扣碗沿,一指按碗盖,出茶汤,“你和庄泽的关系,他已经告诉我了。我们还挺有缘分,我先认识你爸,现在又认识你哥哥,是吧?”   涂玉晴点点头,看着庄泽给他倒的茶,浑身别扭。   老板就是老板,何况还是康司祺这种随时随地都自带威压的老板,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经替康司祺想了两三个处理自己的法子:调任别的部门、调任别的分公司,甚至辞掉……她觉得哪一种都有可能,哪一种都合理。   这时候还替老板想办法,可真是鞠躬尽瘁了。   康司祺靠入椅背,脸上既不笑也不冷,看上去简直有点随和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了解我,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事——这次跟你有点牵扯,我想了想,还是提醒你一下好,免得你疏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涂玉晴颔首垂眸,点了点下巴:“明白……康总,我不会跟我爸说的。”   康司祺两指撑着下巴,笑了笑:“好。”   涂玉晴坐立不安,喝了小杯茶,请示道:“没什么别的事儿的话,我回去了?”   康司祺:“不急。你晚上没安排吧?”   涂玉晴心生不祥的预感:“还没……”   “那再等等。”康司祺看看手表,“你哥一会儿就来,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就算家庭聚餐吧。”   晴天霹雳。涂玉晴不知道自己怎么反应的,大概是在老板的强大气场下习惯性点了头吧。   几分钟后,庄泽果真来了。康司祺这才放她回去收拾,然后亲自驱车前往了一家饭店,那还是她下午帮他定的包间呢。虽然情景不是很对,但她确实体会到了食物链底端的感觉。   这算哪门子家庭聚餐啊。   涂玉晴坐在康司祺和庄泽面前,整晚都食不下咽,倒不是难过的……事实上,非要说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开始那种心怀芥蒂、站在自家老爹的角度上老泪纵横的心情也淡了,会感到吃不爽快,完全是因为她的电灯泡自觉被唤醒了。   康司祺过去谈小对象,约等于养小宠物。他对人倒是好的,偶尔兴起亲热,也不刻意避开她——当然不是欢迎围观,看一眼两眼还是没问题的——但她看多了,总觉得老板的小情儿跟她这个做助理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不过都是一个职位,职能不一样罢了。   总之,她旁观了康司祺两年的“感情”经历,还没哪次看出他是在谈恋爱的。唯独今次。   对面两个人,年纪加起来够入黄土的了,眼下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仿佛纷纷只取了自己年龄的个位数,明明上一秒还人模狗样地谈论着时事,下一刻就两双筷子抢一条装饰菜品用的秋葵。   那粘糊糊的玩意儿满盘子跑,沾了一身奶油,形容实在和“美味”二字相去甚远,抢的人,也显然不是想吃。一阵无聊头顶的争夺后,庄泽一筷子刺破那条秋葵的脑袋,算是得到了食用权。   他淡淡地发表胜利感言:“这东西你以后也用不着了,又不好吃,就别抢了。”   康司祺异常愤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庄泽咬掉一截秋葵尾巴,嚼了嚼,吞下去,笑得眉眼弯弯似新月:“我以为你已经乐不思蜀了。”   康司祺夺下剩下的半截,冷哼一声:“老夫当以克复中原为己任。”   涂玉晴低头吃菜,仿佛听出了什么玄机,不由得想起昨晚康露洁不确定的推论,八卦之心顿起,便抬起一根食指假意挠鼻翼的痒痒,顺便悄悄打量了一番对面两个厚颜无耻的。   只见老板一张冷峻的脸虽板成冰块,很是威严,耳根却泛了一丝可疑的红;反观大哥,笑意盈盈从容自若,自有一股运筹帷幄的淡定。   ……这,要是康露洁在就好了。涂玉晴如是想。可惜,可惜。   诸如此类闪瞎她眼睛的场景,一晚上不少于五次。这场如坐针毡的“家庭聚会”,最后以她终于受不了自己的光和热,主动提前撤退结束。准确地说,是她的部分结束了,她大哥和那位“疑似”大嫂,半点没有结束的意思。   离开饭店的她,当时并没有深思,以至于未能觉悟到,这才是她大灯泡的生涯的开始——也是康露洁的。 第十八章   六月,学校进入期末修罗场,祖国的花朵们都忙于复习和考试。   按惯例,选修会先考,以便把时间留给学生复习专业课。康露洁同学这个学期在美学课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学期前两个月,由于对老师心怀不轨还节节到场,有时候不该到的也蹭,后来就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了,而出勤率是选修期末考核的重要一项。   康露洁揣着一颗走后门的心,踏进了庄泽办公室的前门。   庄泽抬眼一看,是她,当即对其来意心知肚明,笑眯眯地开口:“康露洁同学,来了?”   “嘿嘿。”康露洁迎着这个笑容,心虚地走到桌前,手上拿着一本美学课本,一脸虔诚,“庄老师,我那个期末成绩的事儿,曾辅导让我来......找您聊聊。”   庄泽放下笔,指了指桌旁的小椅子:“坐。”   康露洁眨巴眼睛看着他,一边小声嘀咕“怎么越来越像了”,一边坐下,视线随着庄泽鼠标的移动而移动。电脑桌面上打开一张成绩表格,往下拉了拉,就定格了她那一栏,其中出勤那一项的数据确实挺丢人的。庄泽扫了一眼,转头看她。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这问题是出在态度上,既然选了我这门课,无论初衷是什么,都应该坚持好好上完。”他扣起手指敲敲办公桌,“我就这么给你及格对别的同学也不公平,咱们先放一放,最后看你卷面成绩能不能拉一拉,怎么样?”   听起来挺好,但就是感觉不太妙。康露洁想了想,找到了不太妙的问题所在,瞪了瞪眼睛:“老师,您这个课怎么考试来着?”   庄泽:“闭卷。”   “闭卷!”康露洁握着课本的手一紧,看起来都要哭了,“别啊老师,您吓我呢吧,选修怎么可能闭卷呢,我这书,书都没翻几页呢,闭卷都不知道能不能考六十分儿。”   庄泽:“你还可以趁复习时间看看。”   康露洁:“明天下午就考了,哪儿有时间复习到记下来啊?”   庄泽听了,笑容又扩了扩,从方才的单纯笑眯眯变成见死不救的笑了。   康露洁抿住嘴唇,往桌子靠了靠,一双眼睛里含着真诚的“求放过”,撒了三分娇:“庄老师,您可别吓我了,我今晚回去一定好好看书,明天考哪儿能翻哪儿,下半学期没怎么去上课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浪费您一个名额,您就原谅我吧,我还是从您的课堂上收获了很多东西的,没白选课。”   “嗯哼。”庄泽挑挑眉梢,对这番没有实际表现的口头忏悔不买账。   康露洁搅了搅手指:“要不,您跟我家长商量商量?”   庄泽嘴里不说,心想,一家子的无耻之徒,表面仍旧温和稳重为人师表:“你缺了几节课就给我补几节课的缺课报告,让我知道你算是情有可原,这个及格,我就勉强给你,不过分吧?”   康露洁一喜,摇摇头:“不过分不过分,谢谢老师!”   庄泽挥挥手:“没什么事了,你就去复习吧。”说着话,手上鼠标已经移到关机键,看来是要下班了。   康露洁抱着书站起来,既不甘心又不放心地确认:“这考试,是开卷吧?”   “你没看过书,开卷闭卷对你都没区别。”庄泽淡淡地回答,电脑已经关上了,低头看看手表,也站了起来。   康露洁讨好地关心道:“您要出去啊?”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康露洁回头看去。敲门的人也就是意思意思敲一下,人已经推门而入了,对方见了康露洁,有点吃惊,随即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考试不及格,来死皮赖脸走后门啊?”   知女莫若父。康露洁闪开脑袋,看看庄泽,又看看刚来的康司祺:“你们俩,约会去啊?”   康司祺:“约什么会?工作。”   康露洁不解:“你们俩能有什么工作一起做的啊?”   康司祺:“我们能一起做的多了。”   康露洁仿佛囫囵吞下一个鹌鹑蛋:“......爸,您在跟我拌嘴吗?”   三岁的康司祺低头看手表,假装没听见这话。看罢时间,只对庄泽投了个询问的眼神。后者把椅子推进桌肚里,表示收拾妥当,两人就有要出发的意思。康露洁的好奇心被吊得足足的,挥舞着课本要问出个正经答案来,可康司祺根本不理她。   还是庄泽温柔些,解释道:“去柏江乐园,确实是工作。”说完,有嘱咐,“你好好复习,我看态度好的话,这个及格就给你定了。”   一提这茬儿康露洁就赶紧先认怂,乖乖点头。   三人一道走出办公室,在大楼外的广场分开,康露洁看着这对自己亲手撮合的人并肩朝停车场走,内心充满欣慰。柏江乐园,那能有什么工作?专注吃喝玩乐的她,只能想到柏江乐园今日开始的暑期活动。   谁这会儿去柏江乐园工作啊?明明就是约会。   吃喝玩乐少女眼中的柏江乐园,和她爹眼中的柏江乐园,根本是两码事儿。   暑期将至,作为C市最大、也最老牌的游乐场,柏江乐园确实会推出特别的活动。这时候比起平时,乐园里好玩好看的多了很多,而且通常有浪漫的主题。比如,今年的主题就是“仲夏夜之梦”,核心是爱情。显然,非常适合热恋的人去。   在康露洁看来,这就是她爹和“后妈”约会的好地方——老男人也是要有少女情怀的嘛,恋爱心跳搁谁身上还不是一样。   可巧了,搁她爸身上就是有点儿不一样。   康司祺今天去柏江乐园,确实是冲着“仲夏夜之梦”的开幕没错,但,他是去参加开幕酒会的,以及,顺便和这个乐园谈一谈下个主题活动的合作;之所以带着庄泽,是因为这个合作意图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庄泽在柏江植物园培育的那些厄瓜多尔大玫瑰。   尽管柏江植物园不适合谈恋爱,但康司祺自打看了那些大玫瑰,私下就没停止过打它们的主意。这年头,小情侣送花已经不流行花店里随便扯两支月季充当玫瑰了,知识和钱包的充实令大家品味直线飙升,一个个都想着“高端”、“稀有”、“唯一”,而这些,庄泽亲自培育的大玫瑰全都有,不拿来换钱,天理不容。   康司祺想用柏江下一次主题活动,来做这批玫瑰花的亮相背景。   事实上,与其说是他帮庄泽推广,不如说是他厚着脸皮、仗着现在的关系——尤其是现在的地位,向庄泽要了这大玫瑰的专利,人庄老师原来根本没想着卖这份专利。   眼下庄泽虽然答应了,在车上,康司祺同他聊起这花的前途,他却兴致阙阙,视线落在行车前方,表情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把身边人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康司祺说了一阵,知道他没有什么热情,也停了下来。一时沉默。   “你要是真的不舍得卖,这个事儿咱们缓一缓也行。”半晌,康司祺开口道,“我的理由都已经说清楚了,你不心动,我也不想勉强你给我面子。”   “心动。”庄泽淡淡地接,无焦点远望的视线收回来,转头看着康司祺,唇边噙着点笑意,“你说的条件那么好,培育成果能变现,是好事。何况,回头我写了论文,外面人知道了,也是要来买的,总有一天会卖。”   康司祺飞快地望了他一眼:“但你不高兴。”   “嗯。”   康司祺:“为什么?”   庄泽:“我在想,是不是该对你说那么多自己的事情。”   “嗯?”   庄泽:“很久没有和人交换自己的过去了,要认真同一个人讲它们,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收起温和的笑眼,看身边人的目光专注,“康,有些话我跟你说了,就算是对你用了心。用心,这东西不值什么钱,但麻烦无穷,你要不要?”   康司祺抬眼望后视镜,看到他露出那种说不上表情的表情,那种最原始、最本真的模样,过去只觉得美得静穆,如今吃惊地发现里面弥漫一片孤寂。康司祺忽然无师自通地习得了一种新的能力:心尖收缩。花瓣一般蜷成一个中空的东西,里面裹着个庄泽。   这种能力俗称心疼。   他敛回目光,左手握紧了方向盘,片刻,伸出右手摸到庄泽的手背,五指滑入他指缝,扣背而握,喟叹道:“我没试过,试试吧,如果做得不好,你担待一点儿。”   庄泽反手和他十指交握。   “我也不是舍不得卖这个专利,能卖给你总比卖给别人划算。就是有点伤感,这个花原来是种给我母亲的。她年轻的时候很浪漫,喜欢这些不太实在的东西,经常带涂明朗和我去看画展,有一年C城美术馆办过一场古典主义画展,画里的花就是那种很大、很丰盛的样子,她很迷恋,后来很多年都念那种花。”   “她很美,一生中最怕衰老和丑陋,最后是自杀的。就在我硕士毕业,确定栽C城大学任教之后,她留下一份遗书,心平气和地说活够了,不想再老了,就走了。这件事……”庄泽停顿了一下,指尖摩挲着康斯的指缝,“我理解,但我不原谅。”   康司祺低声回应:“嗯。”   庄泽:“后来碰巧跟学校一个植物学的教授关系不错,他带了我一两年,我开始种这些花,开起来和我母亲迷恋的花很像。所以,要拿出去卖,难免心里伤感。”   康司祺:“那是哪一年?她走的时候。”   “十年前。对,刚好第十年了。”   十年前,那真是一个好年份。那时候 C市的政策友好得不行,康司祺的事业蓬勃发展,整个国家到处都欣欣向荣,连国际上也都是一派和平氛围,希望好像对所有人播下了种子…...可唯独,没有眷顾庄泽他妈。那天仙美人儿抱着迟暮之心,挥挥手与人间潇洒拜拜了。   康司祺轻叹一声,用力扣紧那只手,没说什么。这一刻,他又掌握了一项技能,叫心意相通。他会对他好的,他会对他的花好的,以及,他会对那份真心好的。   这些,忽然都变得不必说出口,彼此都确信,对方是懂的。 第十九章   酒会就在游乐场内一座平时对游客开放的城堡之中,涂玉晴已经先到了,拎着为老板和大哥准备的礼服正装等候——今天来参加开幕的都是本地名流,又是酒会这么洋气的形式,大家自然都要讲点脸面。   虽然已经给这俩人当了好一段日子电灯泡了,但大老远看到他们并肩走来,康司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侧脸颔首对庄泽耳语的场面,涂玉晴还是有点鸡皮疙瘩直冒的寒意,愣是没迎上去,默默等他们到面前。   康司祺倒是没在意她这点失职,过来之后先问:“都来什么人了?”   听了这话,涂玉晴想起为难事儿来了:“来了很多人了……”说着话,她把手里装衣服的大袋子递上,一旁的庄泽自然地接了过去,对她点了点头,眼中礼貌的笑意没有一丝身为兄妹的亲密,只有对待普通属下的距离。   真是会让人伤心的人。她心里嘀咕着,表面也没有表现出在意,递完衣服,又继续刚擦的话题,有点小心地看着康司祺:“不知道怎么的,尤总今天也来了,我看见她的车了。”   闻言,康司祺游戏意外:“她怎么来了?之前不是说不来吗?”   涂玉晴耸耸肩,这些她一个助理小丫头能知道什么啊:“对啊,柏江乐园给我们的出席名单里,确实没有她的。”   康司祺问也是随便问问,毕竟,个中原因他要是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她跟谁来的?”   涂玉晴:“我看就她自己,除了司机。”   康司祺皱眉,眼角稍微扫了一眼庄泽,后者正低头查看礼服,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话题。关于尤梓沂,康司祺还是有几分在意的,虽然该说的已经说清楚,但他还是愿意尽量避免让那女人有不讲道理吃飞醋的机会……唉,女人怎么这么傻,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无言,只得先放着,心想之后再看情况行事。   “先换衣服吧。”他转头对庄泽道。   庄泽笑着点头答应,两人往衣帽间走去。   涂玉晴轻轻吐一口气,看看他们的背影……光这么看着,真是很养眼,如果庄泽不是她哥,不是家里老头子念叨来念叨去的大儿子,她一定会愉快地祝福,眼下也会主动想办法帮康司祺避免今晚和尤梓沂相处,或者说,康司祺会直接吩咐她想办法。   可偏偏是现在的情况,既然康司祺没有吩咐,她也不会多费心思了;甚至有点暗暗的期待,希望尤梓沂给他们弄出点什么裂痕来。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酒会现场已经满是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女,一个个都一副成功精英人士的模样,要是有优雅气质不够的,就金链子来凑个壕的气场。   初踏入城堡里,还没走到中心,已经有两拨人同康司祺打了招呼,康司祺平时没什么耐心,此刻却很有耐心地同每个打招呼的人闲聊。大家显然已经习惯了康司祺身边总带一个俊美男士,对庄泽的存在反应平平,最多有夸赞几句的。   都把他当康司祺的新宠物了。   庄泽倒也不露愠色,有跟他打招呼的,他就笑眯眯应下,忽视他的,他也乐得清闲不搭理人。平时光是凭美貌就足够惊人的他,此时站在康司祺身边,竟好像把自己影藏在了某个阴影中似的,真正注意他的人几乎没有。   倒是康司祺有点不舒服,与人寒暄的间隙偷着瞟了庄泽好几眼,都见他人在这里挂一脸春风微笑,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见他其实不喜欢这种与人假谈笑风生的气氛。   在第三拨喊着“康总幸会幸会”上前的人到来前,康司祺先提议:“你要不自己走走看,等会儿这边致辞的时候,你要是想回来看热闹,就过来,如果不想看,出去溜达溜达吧。事情我帮你谈定就行,改天你再见人也没关系。”   庄泽心知他用意,笑笑,承了这份好意:“那我到处看看,你先忙。”   这城堡是一座真的城堡,足足三层,螺旋型的楼梯直通顶层。因为是对游客开放的项目,所以很多房间里都有各种各样的设备和玩法,眼下一层用于酒会,布置才格外空旷。康司祺目视庄泽溜达上了楼,先前在车里的柔软心情有增无减,甚而有种隐隐的冲动,想跟上去。   回过神来,庄泽已经转上二层,靠着扶手往下看,轻易地找到康司祺。自然而然,四目相对。康司祺心里的冲动忽然化作某种燥热的东西,涌到喉咙,仿佛要破口而出。   至于出口会成为怎样一句话,他却没有腹稿。好在太远,有什么也不会真的说出来。人活到这个年纪,就这点好,无论是天摇地动还是翻江倒海,到了脸上,都可以撑住一片波澜不惊的景象。他们只是相视而笑。   少顷,康司祺抬起手,先是稍稍在左边胸口停留了一下,接着指指楼上。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动作,好像在示意庄泽可以逛更多。楼上的人看了,笑容扩大了几分,表情有点好笑,然后很配合地用手掌捂了一下胸口同样的位置,回了个“OK”的手势。只是食指和拇指相抵,扣出来的“O”带了明显的凹陷。   “挺有情趣啊!”耳边传来一个语气意味深长的声音,康司祺低下头,侧过脸,看到尤梓沂一身红裙款款而立,美得不可一世。   康司祺扬扬嘴角:“怎么过来了?”   尤梓沂似笑非笑:“好奇。”说着,挑出一丝余光瞥往楼上,并没有真的去看庄泽,只叫康司祺知道她的介意,“你先前可没跟我说,会带他。”   康司祺:“跟你商量出席的时候,还没有跟谈妥合作。”   “哟,你们还能合作?做什么?”她的表现简直就是康露洁一个小时前那反应的高端版,剔除了咋咋呼呼和不值钱的惊讶,只留了两个字:不信。   康司祺:“一个农业项目。大学教授挺好的,知识就是生产力。”   尤梓沂看他张口就是庄泽的好话,酸意飘飘悠悠浮上来,轻哼了一声,皱眉:“康司祺,不是我说你,你现在真的很幼稚。刚才干什么呢,大庭广众的,两个一把年纪的老男人玩儿比心?你们自己不嫌肉麻,别人看了还一身鸡皮疙瘩呢!”   被人直言指出这等矫情行径,康司祺不仅没有半点窘迫的意思,还开怀大笑起来,看起来十分爽朗,笑罢,也不解释,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去喝一杯。”   尤梓沂大胆归大胆,还是拎得清自己是谁的人,既然真心相付已经不可能,她也不会再打康司祺的主意,心里有不快,撕开一角倾泻而出也就完了。康司祺一杯酒赔罪,她十分买账,今晚不会重提旧话题。   不多时,“仲夏夜之梦”的开幕式正式举行,柏江乐园致辞的是“园长”柏清源。   柏氏七代居于C市,是这里少有的百年大族,旗下产业遍布本省,柏清源是柏氏第七代孙,目前主要管着这个游乐场。人不到三十岁,能力倒是不错。   近年C市在东面和南面都有新建的游乐场,论品牌和噱头都比柏江乐园更吸引人,曾经有不少人猜测,柏江乐园会被挤出市场。不料,游乐场在柏清源手上,从精神、文化角度入手,进行了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改革,于不知不觉中,给市民和游客注入了一种全新、但仿佛理所当然的观念:柏江乐园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和历史,它独一无二,合该永垂不朽。于是,本地人因归属感而爱她,外地游客为瞻仰C市文化历史而慕名前来。   如此,柏江乐园不仅生存至今,今年还大有重握本市游乐场市场大头的气势。这也是康司祺放着两个心潮品牌的游乐场不考虑,要找柏江乐园做厄瓜多尔大玫瑰展场的原因。   年轻人就是心思浪漫,“仲夏夜之梦”开幕致辞后,酒会在柏清源的谈笑风生中变成一场交际酒舞会,引人兴奋的音乐响起,柏清源口中一边说着“不知在场最美的女士是否愿意商一支舞”,一边用目光缓缓略过全场,最后停留在尤梓沂身上。   尤梓沂轻轻一笑,放下了酒杯。   康司祺眉睫微敛:“梓沂,你?”   尤梓沂笑中轻叹一声:“我总要早做准备不是吗,你都有人了,我哪里有胆量相信你?”   康司祺抿唇,不语。   台上的柏清源已经下台,音乐中,台下的男男女女有心思蠢蠢欲动者,也已经纷纷放弃酒杯去寻找自己的舞伴了。尤梓沂高贵矜持地等到了柏清源,后者来到他们面前,目光短暂分给了康司祺片刻。   “康哥,不介意我借一下尤总吧?”   康司祺抿唇淡笑:“随尤总。”   柏清源露出个略带少年气的笑容:“小弟个性好玩,迟些再找康哥聊聊。康哥,你也好好玩玩吧,别浪费这么大的城堡。”   康司祺抬起手,脸上笑笑地挥了挥,一副老大哥无力参与狂欢,但坐围观的模样。柏清源如愿把尤梓沂牵走了。   两人一走,康司祺脸上的笑容便收了七分。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中,浑身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原有心近前的女士统统退避了,并暗暗嘀咕,传说康尤有染,果真不假。一颗颗失望的心,各有了各的编排,明天,这一幕不知道有几个流传版本。   康司祺不在意这些,此刻他心中沉甸甸揣着的,是尤梓沂背后的夏厅长。   大半年了,这位厅长几乎不再和往日商场的朋友,对外透露的消息也神神秘秘,就连康司祺也只能从尤梓沂的行为中猜测他的情况——如今看来,人离落马之日不远了。   一山倒,不一定是这座山有多该倒,只是一朝形势不利罢了。然而,山倒了,山石不知道砸死多少人。有话道,中国的企业家不是在牢里,就是在去牢里的路上,他心有戚戚,不由得在脑中仔细过了一遍这些年与夏的来往。   这时,兜里震动了起来。他换手拿酒杯,掏出兜里手机,是庄泽。他划下接听键,抬头看看楼上:“嗯?怎么了?”   “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你上来看看吗?”   两人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什么语气什么话蕴含什么深意,一听就明白。他放下酒杯,往前走两步,又退了回去,直接拎起一整瓶未开的酒和一只开瓶器,道:“哪儿?接我。”   一座城堡总要有一个公主才像话,公主的房间是世界上所有女孩子的向往,它约等于某种“完美”。但,是完美就会让人有破坏欲。康司祺来到庄泽口中的“好地方”时,立刻就懂他的意图了,掂了掂手上的酒,自认拿得太对了。   公主的房间一片粉红色,床是一颗巨大的心,还撒着些玫瑰花瓣,衣橱里挂着一排公主裙,平时一个买票游客有二十分钟的游览时间,可以穿上公主的裙子拍照。   两个大老爷们儿当然对公主裙没什么兴趣,他们对糟蹋这张床很有兴趣。   康司祺反手锁了门,没说什么话,迎上庄泽便放了酒瓶,唇瓣相贴,陷入唇舌交缠。庄泽喜欢抚摸他的耳廓,那双手常年拿笔,拇指有些剥茧,触感略粗粝,却总会在某些说不上来的瞬间撩拨到湖底的欲望。   “要不要来两口?”分开换气的时候,康司祺看了看自己拿来的酒。   庄泽的右手掌贴在他的脖子上,动脉跳动的韵律异常清晰,“嗯”,回答心不在焉,“等会儿吧,还不想喝酒。”空着的左手拉住康司祺的领带,不久前,他才在更衣室亲手打上它,此刻一推一扯,它就松垮了,怎么看都早有预谋。   康司祺皱了皱眉头,无端端地有种被蜘蛛网黏住、套牢的感觉,果断上手松了对方的皮带,好似扳回一局。不一会儿,今天这两身高级定制、搭配完整而细致的衣服,就露出了无力的狼狈模样,彼此上身都已经一丝不挂,发红的皮肤裸露在空气里。   庄泽这时候毫无诚意地问道:“弄脏了这里,你会不会要赔?”   “那我就把你赔在这里。”康司祺眼角泛起一点说不清的光,搂着庄泽的腰。   身体相贴,像两团热火相碰,一沾就火星四射。庄泽那被褪了皮带的裤子就靠他前身的耸立,堪堪保持了个半落不落。此刻身体贴得这么紧,令人恨不得扯了这虚张声势的裤子。   他轻叹:“唉,说话不带脑子。”便扣住康司祺的手,拥着他往后推了一把,两人跌入那张巨大的公主里。床太软,一时陷落,新鲜的玫瑰花瓣被床的弹力抛起来,又可怜兮兮地落下,有一片卡在了康司祺的头发里。   庄泽探两根手指掸开它,尔后跪起身来,膝盖顶在康司祺腿间,稍稍后倾拿过那瓶酒和开瓶器,就着这个姿势开酒。开瓶器刺入软木塞,从康司祺仰面而望的角度看,开瓶器旋转进入塞子的每一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挑逗。   像自己渴望被插入。   这个念头不能动,动了就火烧火燎,伴着一丝还残存的自尊,它倍加强烈。软木塞被庄泽轻易拔出,酒瓶在空气中发出一声清脆又缥缈的“砰”响,让人仿佛能听见它空了一截的不甘和难耐。   “好香。”庄泽闻了闻瓶口,看着康司祺,“喝吗?”   康司祺烦他,双腿圈住这人的腰,一夹,那条裤子也让他夹下去了,露出内裤。鼓囊囊的裆前气势惊人,布料晕了一片湿意,看一眼就心惊肉跳。   他支起半身,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挥挥手背:“腿拿开。”   庄泽有些意外,一面移开了膝盖,一面晃了晃酒瓶,酒香肆意,还没入口,就令人生出醉意。康司祺莫不是被熏醉了,竟主动翻了个身,跪趴在床上,将自己的后庭大方暴露给对方,包裹臀部的内裤也泅湿了一团,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   庄泽的心震跳了一下。打第一次康司祺被他上了以后,这人虽然嘴上喊着要“克复中原”,却没有哪次来过真的。但床上的事儿,彼此那么近,对方有什么反应,心里想什么,都比平时更透明,他知道康司祺心里还是有不悦的。   像此刻这样主动,还是头一遭。   这怎么会没有刺激?庄泽暗暗长叹,试图抒发一下心口无法形容的紧绷,想了想,将手上的酒倾倒下去。酒液太凉,康司祺似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有不愿的意思。   紫红的酒液自高翘的臀部一路淌过他结实流畅的脊背,一路彻底浸湿内裤,臀缝之处更是凹陷下去,描出细细一条河,构出前身半截挺立的轮廓。   庄泽感到心跳如雷,酒倒了半瓶就微微颤抖地放回桌上,然后俯身抱住康司祺,把他抱在怀里。欲望是喧嚣的,心跳也是吵闹的,这个拥抱却是完全安静的。两人好像在火里相拥,身体难忍,心里又享受这一刻纯粹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庄泽细细地舔了舔康司祺的耳背,双唇回溯着红酒淌过的轨迹,把那些酒液沾染过的地方都吻过;湿透的内裤被他扒下,那勾勒出河流的地方也被他虔诚亲吻。这具身体被他亲得发颤,对方肿胀的前身被逼出细细的液体,含着忍耐的粗重呼吸透露康司祺的难受。   红酒不具备润滑作用,公主的护手霜被派上用场。扩张的过程被处理得有些潦草,到底忍无可忍,庄泽按着身下人的腰,撞了进去,听到康司祺吃痛的呻吟。他心里一下子疼得抽搐,本能一般抱起康司祺,两人都是跪的姿势,并不方便。他就这样动起来。   康司祺的呼吸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就在他耳边,呻吟和喘息都被放大了好几倍,令他珍惜又无法停止,就着这个体位弄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人,撑着床,大开大合地进出,一次次顶撞那处特殊的地方。身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屈服于快感,呻吟变成低叫。   “康,喊出来。”庄泽伸手握住康司祺的性器,拇指按住前端凹槽,狠狠捻磨,言语不断刺激,“哥,爽不爽?快喊出来,你喜欢我,是不是?那喊出来,康司祺!”   男人的喊声终于破碎而放肆,庄泽放了手里撸动的性器,俯身掰过康司祺的脸。那已经是一张被汗水和情欲浸晕的脸,嘴唇微微颤抖,目光迷离得有几分可怜,喘着气,似要索吻。庄泽便满足他,垂首和他接吻,唇舌狠狠抵力缠绵,呼吸很快就有些困难。   公主纯房间里全是男人的放荡淫声,梦幻和纯洁被破坏得支离破碎。 第二十章   柏清源是个有眼光的年轻人,康司祺带着庄泽一同见他,大玫瑰的合作谈得顺畅无比。双方意向定了八九分,柏清源不忘恭维庄泽:“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跟康哥分一杯羹呢,庄老师这么好的培育成果,只让康哥一个人投资,未免一个篮子装鸡蛋。”   面对这公然挖墙脚,庄泽淡淡一笑:“玫瑰花这种东西,不好送太多人。”   闻言,柏清源略为吃惊,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了一会儿。康司祺的个人问题一直是圈子里的热门话题之一,他也早有耳闻,只是一时没往庄泽身上想——传闻康司祺喜欢小男孩儿,这位庄老师美则美矣,可怎么看也不是小男孩儿了。   那边,康司祺抬腕看看手表,道:“时间不早了,期末期间庄老师学校事情多,还是早休息好,我们先告辞了。”   柏清源会意地点点头,忙起身扮殷勤:“是是是,不能耽误灵魂工程师的工作,来,我送送二位。”   三人一同出了城堡。   此时,今天来参加酒会的人不是散了,就是去看游乐场的花车游览了,“仲夏夜之梦”活动季,游乐场开放晚场,热闹能够持续到午夜。在柏清源的提议下,他们也穿过了花车游览的路径,见识了一把夏日绚烂之梦的场面。   到达停车场,涂玉晴还在,司机老林不知在跟她讲什么故事,听得她花枝乱颤。看到这边老板来了,两人纷纷停下闲聊,都起身候命。老林手上还捏着半根烟,下意识想踩了,又不舍得。涂玉晴定睛一看,还有柏江乐园的园长,急忙上前去侯了。   柏清源送人送到停车场,给了极大的面子,在此客套几句,将要告别,康司祺忽然道:“城堡里那个公主房,不小心弄得有点乱,还请担待。”   一旁秒懂的涂玉晴:“……”有点担忧地看向柏清源。   这位年轻的园长看起来也是秒懂,脸上却无一丝尴尬,爽朗一笑,一双眼睛透出几分喜兴:“好好好,这里能让康哥即兴、尽兴,是小弟的荣幸,康哥喜欢的话,可以常来——庄老师也是。”   涂玉晴暗自吐槽:臭男人。   五分钟后,三个臭男人终于完成这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仪式。康司祺看看守在车旁的老林,又看看涂玉晴:“让老林送你回去吧,我自己开车。”   涂玉晴点点头:“好的。”   她现在也不想和这俩不要脸的老男人呆在一起,怕自己光热过度,会爆炸,得了令,立刻往老林那边跑了。老林见她来了,手上不舍得灭的烟终于扔在地上,踩灭了。   康司祺送庄泽回到大学教职工小区,被寄放在门卫大爷处的可怜泡面正对主人望穿秋水。   它看起来蠢,记忆力倒是很不错,已经能分辨康司祺好几辆车的声音。凭借高于人的听觉能力,大老远就发现熟悉的声音,一跃跑来。康司祺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路边,它冲过来,摇着尾巴在车旁转悠,看到车里的康司祺,更是抬起前爪,试图扒窗口。   庄泽开门下了车,泡面转向朝他跑来,热情地蹭了几下,又眼巴巴望着车里的康司祺。康总悠悠打开车窗,探出头,立刻被这大香肠当头一舔,幸好他敏捷往后缩,才躲过。   庄泽弯身笑:“这小家伙,认主了。”   康司祺一边防着再被泡面袭击,一边再次探出头,冲庄泽道:“既然这样,你不如搬过来,这样也好解了它的相思之苦。”   呸。庄泽真想给这张欠脸一顿罚,碍于门卫大爷还看着,才没动声色,扒拉开泡面,道:“路上小心。”就牵上泡面的狗绳子,往小区走去。   “哎!”   庄泽回头。   康司祺微仰脸看他:“我说的是真的,你考虑一下吧。”   庄泽顿了顿,到底没回应,挥挥手,走了。不久,身后传来车驶离的声音。   鎏金颐庭的独栋别墅不算大,小区建得早,规划面积有限。相比之下,那年头的设计用心似乎还比现在很多小区好得多,每一栋楼就那点土地,都被用得淋漓尽致,前庭后院什么的,全有。康司祺这栋房子拜周阿姨的精心打理所赐,花花草草一直长得很好,因而尽管家里只有父女两个,整个气氛倒是生机勃勃、热热闹闹。   今天之前,康司祺对这个家挺满意的,此刻独自回到家,忽然感到冷清。他将车停在自家车位,默然盯着那栋房子,觉得它黑魆魆的,透出一股子孤寂的味道。   不知这样看了多久,他才开车门下车,迎面拂过一阵夜风,吹得刁钻,直钻进了他肺里,呛得他直咳嗽。也不知怎么的,这个咳嗽格外难缠,从喉咙挠到肺里,隐隐撞得心肺疼。   “爸爸!”身后忽然传来女孩儿有点紧张的声音,康露洁疾步跑上来,“您怎么了?感冒了?”   康司祺捂着嘴压住这咳嗽,摇摇头:“风呛的,你怎么不在学校好好复习?”   “风还能给您呛着?您这气管也太漏风了!”康露洁给他拍了拍背,回答道,“晚上和同学出去吃饭了,就在外面的嘉芸中心,当然就回来了啊!”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书本:“谁说我不好好复习的,您看我书都拿回来了!明天就考庄老师的科目呢!您怎么没把庄老师带回来啊,我还想让他给我开开小灶呢……”   康司祺撸过她的书,翻了翻,又还给她:“我想让你庄老师搬过来,你同意吗?”   康露洁一呆,震惊地看着老爹:“啊?”   康司祺:“不同意?”   哪敢。康露洁用力摇头,末了,又点点头:“我当然没有意见,反正家里房间多得是…..啊不对,庄老师过来不占新房间……唉,反正我的意思是,我完全不介意,就是,惊喜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敢相信,爸爸……”   她欲言又止,康司祺示意她直说。   她紧抿了一下唇角,拉出一个下垂的角度,那是她担忧的表现:“您想好了吗?”   康司祺默然少顷,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揽过女儿的肩,语气平淡:“我这个年纪不用想太多了,直觉到了就行,它们都是经验的累积。”   那康露洁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举起双手双脚赞成。毕竟,家里多一个正经成员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然而这个提议提出来之后,庄泽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康司祺在许多问题上不怎么要脸,落到这里,突然也有几分矜持了,那边不回复,他也不再问。学校六月的忙碌愈演愈烈,庄泽甚至连续数天没有跟他见面,这跟过去那些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小朋友相去太远了,康总的惯性难免失落。   他干脆给自己连续安排了几次出差。不就是忙碌么,谁没有啊。   等他这些长途短途的出差都结束,再回到C市,学校已经放假,康露洁也搬回了家里。按照惯例,周阿姨也住进了鎏金颐庭。他落地进家门,屋里飘荡着康露洁看的动漫声,忽然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回家的感觉”。   可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按了按心口,有点无奈。算了,一开始起意的就是自己,多一次主动也不算多。便掏出手机打算给那边打个电话,却意外被一条悬浮窗里的新闻标题吸引了注意力。   “B省XX厅厅长夏志成涉嫌巨额贪污,日前正式接受纪委审查”   他眼神骤然收紧,心头顿时堵了一口阴郁的气体,压得整个心脏都紧窒起来。过了好半晌,才略有缓和。他的手指落在悬浮窗上,究竟没有点进去,转而从通讯录中找出庄泽的号码,给他拨过去。   电话响了五六声,终于被接起:“回来了?”   庄泽自然状态下的语气总有些淡淡的温和,仿佛含情,听得人十分舒服。康司祺就着这个声音,坐在了家门前的台阶上:“回了,你呢,今天忙不忙?”   不巧,这话刚刚问完,就听到那边有人喊“庄老师,要开始了——”随后,便是庄泽略带歉意的回答:“还可以,不过晚上才能见你……九点以后吧,你愿意的话。”   康司祺顿了顿,压下涌到嘴边的叹息:“那再说吧,你完事儿了给我电话。”   “嗯。”庄泽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康。”   这是他对他的习惯称呼,喊得平常时,那就只是一个称呼,换个声线,意思好像就完全两样。奇异的是,每一个不同的含义,康司祺都能听出来——这可真是够熟了……不,是太熟了,他还没有和谁这么熟过。   眼下这一句就不是什么称呼,它大抵包含了一些黏黏糊糊的情话,康司祺想想,不由自主笑了,开口很有底气地怼过去:“别装得很抱歉的样子,迟点给我来电话,我有事情跟你说,挂了。”   庄泽笑:“好。”   便收了线。   康司祺又静坐半晌,然后往身后屋里望了一眼。康露洁暑假伊始,正看动漫看得起劲儿,一点也没有在意老爸坐在门口。   再有不到一个月,这小姑娘就满二十岁,离她自己所说的“迟早搬出去”独立生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看着她,康司祺心里泛起一点在生命中送人离开的感伤。   早年父母亡故的时候,他的人生还没有展开,那不是送走父母,是上天强行从他身边夺走了至亲。后来在各家亲戚中辗转,也都是一次次被别人送走,不存在看别人背影的时刻。半生拼搏,与人交往十之八九是因为利益,细算下来,没有哪一位能牵扯得到“相送”这类环节。   因此人生至今,和他相依为命的确确实实只有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而等她长大独立,他一个人何以为继——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康露洁早早为他考虑起来,他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才有了苦恼的实感。   “露露!”他起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康露洁转过脸来,询问地看着他等下文,他动了动唇,不知吞回了什么话,出口的变成了“我去跑个步,晚饭不用等我”。   康露洁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哦,知道了。”   又转回头去看盯着屏幕,康司祺便走了。过了半分钟,康露洁忽然反应过来。她爹一向对运动装备十分挑剔,为什么现在去跑步没有换运动装? 第二十一章   电视上的动漫没滋没味地过了小半集,康露洁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一点也看不下去,干脆切了网络电视,换到地方卫视台。想了想,又给康司祺打电话,可耳塞里只传来没感情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谁跑步还打电话?她爸肯定有事儿。   然而事实上,康司祺有事儿的情况多了去了。她长这么大,打不通她爸电话的次数数不胜数,可偏偏这一次,不安突然间像一双利爪,紧紧攫住她的喉咙——这都是直觉在作祟,直觉告诉她要出事儿,她却不知道这个事儿是什么。   又试着拨了两次号码,康司祺都仍在通话中,她只好转而给庄泽打,这边电话很快通了。   “露露?”庄泽听起来有点吃惊。   “庄老师,我…...我爸,”开了口,康露洁才发现不知道该怎眼描述,她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拿不准康司祺那点反常是不是就真的意味着什么,想了想,只能苍白描述。   “我觉得我爸不对劲儿,他刚才忽然说要去跑步,可是衣服没换,鞋子也没换,还是出差回来那一套,现在手机也打不通,我感觉很不好。”   庄泽顿了顿:“他什么也没有说吗?”   “嗯,什么也没有,回来以后在门口呆了一会儿,忽然就出去了。不过他是真的没有开车,走路出去的。”这么说下来,她也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神经过敏,语气弱了下去,“其实也不是特别不正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这一下子特别不舒服,像……像我妈去世那天。”   “露露!”庄泽忽然轻喝了一声,“别吓自己,你爸爸刚刚还跟我通话了,我们晚上会见面的,到时候我帮你问问,好不好?”   “谢谢您。”康露洁稍感安定一些, 想起康司祺不久前问过她的问题,明明她已经同意了,庄老师却至今没有搬进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想了想,有意推波助澜一番,便试探道,“老师,您什么时候搬过来啊?”   听了这话,那边明显沉默下去,气氛有点尴尬。   康露洁就明白了,她爹没搞定庄老师。   于是轻咳一声,想换个话题缓解一下氛围,视线不经意瞄到电视屏幕上。正是晚间新闻时刻,还是庄泽挂名了新闻制片人的那一档。此时镜头聚焦一个头发半白的大爷,女主播抑扬顿挫的陈述这条新闻。   “……即日起,夏志成贪污案立案调查,据知情人士透露,涉案名单已大致梳理完全,C市和L市多位企业家位列其中,目前,已经锁定重点人物……”   康露洁头皮一麻,忽然给自己的不安找到了原因。   电视中,镜头切换到了检察院,那份所谓的“涉案名单”就在屏幕上某个人手中,却不可能被放出来。新闻半分钟就播完,她的心跳才刚刚开始鼓动:“庄老师,您认识……夏志成吗?”   庄泽声色一紧:“怎么了?”   康露洁捏着耳塞的线,眉头紧皱,视线盯住电视屏幕:“这个人被抓了,我爸曾经说,这个人是他的伯乐。老师,您说,我爸有没有贿赂过他?如果有,我爸会不会也被抓起来?他……会不会被判刑坐牢?”   “露露。”庄泽的声音温和有力,语速略慢,“这都是大人的事情,大人会处理的,你不要害怕,我一会儿就去找你爸。”   康露洁屏着呼吸,整个人绷成一张弓,她听起来不害怕,倒是有点冷硬:“老师,如果我爸出事儿,您会不会离开他?”   庄泽顿了一下,回答:“不会的。”说罢,又柔声安慰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康露洁就着耳塞呆了一会儿,才取下它们。   尔后,她默然抬腿缩进了沙发里,靠住一边扶手躺下去,凝眉紧紧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想象的画面跟滚滚长江水似的,不停歇地闪过,一帧接一帧,最后停留在那天她和同学聚会后就近回家,遇到她爸一个人在门前路边咳嗽的样子。   像是拿到了通关密语,她一下子就想通了那天晚上她爸提出那个问题背后的用意——对象才谈不到三个月,就要把人弄回家来同居,这不是康司祺的节奏;即便是动了心,要把一个人纳为一家人,他也不会这么草率的——他是在给她做打算。   庄泽身在一个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好像总该出席的沙龙上,没什么了不得的,就是一种社交。挂了康露洁的电话,他就离开沙龙现场,一面给康司祺去电,一面去开车。   结果正如康露洁所说,电话一直处于正在通话状态。他驱车前往鎏金颐庭,路途不不远,很快就到那附近,他放慢速度,观察路边,同时继续打电话。不知是第几次拨出后,听筒中终于传出正常打通的响声。   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康司祺口气平常地说:“完事儿了?”   庄泽“嗯”一声,抿抿嘴角,没提康露洁说的事情,只问道:“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康司祺轻笑:“这么主动?”   一把年纪了,总像个小孩儿似的为这些小便宜洋洋得意……庄泽已经听了许多回这种口气,可今次才感到被扣住了心弦,血液都莫名发烫,眼角忽而湿热,顺着他柔声回答:“是,想你了。”   康司祺笑得开心:“思贤公园,靠近园心路这边的河。”   十分钟后,庄泽的车停在了园心路边。他徒步沿着河找康司祺,最后在一道拱桥上找到了。   那人靠在桥栏杆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一只面包,边啃面包边专注地在手机上翻看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大集团的掌舵者,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一个无暇顾及生活质量,时时刻刻为生活奔波,也许身后还担负着一个家庭的普通人。   也许是看惯了他高高在上、挥喝决策的样子,此刻看他像个凡人,竟被刺得心头凹下去一个窟窿,疼得很。庄泽深吸了一口气,掖好心里翻边的疼痛,放慢脚步,走到康司祺身边。   “这么快?”康司祺朝他看了一眼,很快又专注于手机,上面正是夏志成的新闻,“我正想跟你说件事儿,老夏这次可能会进去,他到C市那几年我跟他来往密切。我估计,最迟下个星期,我就要去配合调查的。很难说安不安全,你那个妹妹,我打算辞了,免得麻烦找到她身上。”   庄泽淡淡地点点头,回答:“嗯,你决定。”   康司祺听了,停下滑动新闻的动作,直起身,咬了一口面包,盯着庄泽:“这么淡定?你不怕我也进去十年八年的?”   庄泽回视他:“你会吗?”   康司祺凝眉叹气:“不是没有可能。接你电话之前,我在跟尤梓沂通话,这么多年,我很少直接跟老夏接触,都是通过她,她有我和老夏来往的所有证据。这半年,她很少给我老夏的消息,现在自己谋求脱壳攀上柏清源,这事儿,她事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我和她之间……”   “我明白。”庄泽接道,“你们很明显。”   康司祺呵呵笑笑:“你懂就好。我们这种关系,她换了人没给我吱声儿,我心里就不是那么自信了。万一有点什么不得不的情况,她会怎么对我呢?”   “你搞不定一个女人?”庄泽挑了挑眉梢。   康司祺“嘿”一声,手里剩下的面包他一口嚼了,手背拍拍庄泽的肩膀:“不是你……你还有心情笑我,怎么想的?是不是我进去了,我们俩就完了?庄泽,你可别想得美,我还想把露露托付给你呢,我女儿把你当后妈呢!”   呸。此人的不要脸,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相当高的水平。   庄泽懒得接这话,一把抓住他的手,熟悉的十指自然交握在一起。他拉他面向河面,再次靠在栏杆上,目视夜色降临下的思贤河。庄泽的拇指捻着康司祺的食指磨了磨,轻声说:“康,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康司祺故作惊讶:“你秘密还挺多。”   庄泽没理他,继续道:“那年我来C市看学校,在你喜欢的那个鱼池边上,见过你。你也见过我的,但你忘记了。”   听了这话,康司祺的惊讶变得真实起来:“怎么可能,你这样的,我见过怎么会忘记?”   庄泽点点头:“是啊,我也希望这样。但你确实忘记我了,在岑佳墓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点点也不记得我,可我最早认识你,还是因为她。”   康司祺:“你认识岑佳?”   庄泽:“不认识。你还记得吗?有一天岑佳追着你要给你一瓶汽水,你没要,丢了汽水还推了她,她跌倒了。当时,有个人当着你的面捡了那瓶汽水,非要塞给你,逼你收下,你对他骂了一句神经病,就跟自己的兄弟们扬长而去了。”   康司祺恍然:“……是你。我想起来了——”   他抽出手,侧身倚栏杆,上下打量庄泽,看着看着就笑了:“还真是你,还真是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好几天都在记骂你,还说再让我看到你就揍你。但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你。”   庄泽抿唇:“我只是路过。”   康司祺:“路过你那么多管闲事。”   庄泽:“路见不平一声吼。”   康司祺无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他们都沉浸在一种叫做“缘分”的感染里,抛开了眼前将要来的麻烦。夜色很好,让人心里柔软地不像话。   “哎,其实你也忘记了吧?是不是我在你们学校清池苑说起过去的时候,你才想起来的?”半晌过后,康司祺开口问。   庄泽默然不语,不知道算不算默认。   康司祺又道:“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庄泽再次接话:“你要是进去了,我会帮你照顾露露的。”   “不是。”康司祺盯紧他的眼睛,刚刚相握的那只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我为自己拜托你,如果我这次摊上麻烦,不管进不进去,你都不要离开我。不然,我会伤心的,我一伤心,不知道会把你怎么办,搞不好会让你痛苦。”   闻言,庄泽一愣。片刻,点点头:“我答应你,现在开始,你欠我一个人情。”   康司祺:“……你猜尤梓沂怎么评价过你?她说你适合做生意,我看,她眼光很准。”   庄泽欣然接受:“谢谢她夸奖。” 第二十二章   周一,涂玉晴照例来得比别的工作日早一些,因为要开例会,她需要早早整理好各部门汇总给她的邮件,理出重点,然后在开会之前放在康司祺的办公桌上。   好在每个星期也就是那些事,她很快就梳理好了打印出来,往康司祺办公室走去。推开门,她吓了一跳,康司祺竟然已经在里面了。她下意识看了看时间,还没到九点。康司祺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她心里犯着嘀咕,走进去,把一叠4A纸放在康司祺桌面:“康总,这是各部门上周的周报汇总。”   “嗯。”康司祺低头细看着手里一份文件,头也没有抬。   涂玉晴没话找话地提醒了一句:“一会儿该开会了,您别忘了。”   康司祺点点头:“好,哦,对了——”他抬起头来,手上的文件也合上了,“小涂,你今天抽个空,把手里的工作都跟于总交接一下,然后去人事办一下手续,明天开始就别过来。”   “康总!”涂玉晴大惊,瞪起一双眼睛,满脸不解、无措,“我……为什么呀?”   康司祺眉头微蹙,坦言道:“不是你的问题,公司可能会遇到一些情况,你现在辞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不是也很长时间没有回家陪过你爸了吗?他前几天还抱怨我太压榨他女儿的劳动力,这下有空了,就多回去陪陪父母吧。”   涂玉晴听罢,面露怔忡。她跟了康司祺两年,名义上是第一秘书,实际上却称不上“重要”,平时经手的不是公司日常工作,就是康司祺家里的琐事;至于其他秘书都做什么,她虽然不完全清楚,也算隐隐有数,此刻听了这话,心里也就有了眉目。   “康总,您……您不会有事儿吧?”她双手握在一起,两个拇指用力得有点骨节发白。   康司祺笑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做好准备总没有错。”   涂玉晴有些犹豫,咽了咽喉咙,问:“我,我不想走,这个时候,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不是为你个人着想,最大程度降低损失罢了。”康司祺顺手抖了一支烟,自己点燃,姿态放松地靠近椅被,“我现在不把你摘出去,你爸以后怎么看我?你要是让我坑了,别说我跟你爸交情还能不能保,回头我跟你哥的事儿,还怎么让他同意?”   “啊?”涂玉晴错愕,又很快闭嘴了嘴,好像憋回了一肚子吐槽。   康司祺默然了片刻,挥挥手:“没事儿了你就去忙吧。”   涂玉晴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颔首出去了。   这天到了傍晚,她依言把工作交接完了,想去康司祺的办公司道个别,却发现康司祺人不在公司里了。这一下,她已经不再是康司祺第一秘书的感觉来得特别清晰——以往,无论怎样她都知道老板的行踪,此时此刻,她失去了这种权力。   而眼下进这间办公室,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一想,不禁伤感起来,取了置物架上的抹布,就像往常那样打扫起这里的桌椅书柜。   “涂秘书。”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涂玉晴回过头,眉睫都一跳,愣愣地盯着来人:“庄老师……您怎么来了?康总他已经出去了,要不您打他电话……”   庄泽走进来:“不用,我拿个东西。”   说着话,人就绕过桌旁的涂玉晴,到了康司祺的大办公桌后。他像是对这里轻车熟路,直接掏出钥匙开了康司祺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不一会儿,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涂玉晴盯着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郁闷,又堵着一股不知名的冲动,好像有话问这个哥哥,又一时捋不直舌头,不敢说话,怕开口就遭遇不友好。毕竟,她哥对她从来也谈不上友好,勉强够得上平常。   “拿到了。我先走了,再见。”庄泽锁上抽屉,把钥匙也放回了口袋,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涂玉晴擦桌子的抹布上。“有点舍不得?”   涂玉晴有些慌乱地抓紧抹布,原来她这个哥什么都知道。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感慨——没想到,康司祺会这么信任一个人。表面上有些乖地点点头:“嗯……怎么说也跟康总一起工作了两年。”   庄泽停顿了一下,尔后,和声道:“他是为了你好。别想太多,快回去吧。最好回L市去,跟家里人呆在一起,如果后面有什么事,多跟父母商量。”   说完,便大步往外走去了。涂玉晴呆了两秒钟,先前那股冲动忽然膨胀得厉害,她想也没想,转身就往歪跑去,在电梯门口追上庄泽。离正式下班时间还有一阵,电梯里空空如也。   涂玉晴抢在最后一刻钻了进去,却站得离这个哥哥大老远,背靠冰冷的壁面,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庄泽露出几分诧异,片刻,摇摇头:“听他的就好。”   涂玉晴:“我,我这边有康总为他交往过的所有……对象,”她有点后悔了,咬了咬压根,才斟字酌句说下去,“消费的记录,其中有一些,是有疑问的。他们那时候跟你不一样,康总是会带他们接触那些人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通过他们送过什么出去……今天我是跟一个副总做的工作交接,这些我都没敢说……”   “交给我吧。”庄泽道。   涂玉晴抿着唇,眼神依旧紧张。她显然也这么想,但没能拿准主意。   庄泽冷静地开口,语气平缓地劝她:“你没敢跟别人说,自己又判断不出问题重不重要,还不怎么想让他知道你看出的问题,不敢问他本人……所以,要是不想自己负担这些秘密,就告诉我。如果需要时间,我们就约个时间,慢慢说。”   他完全把她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她拿不准的主意总算有了被说服的落脚点,答应了:“我明天白天就能整理出来,晚上只要你有空,我就可以跟你交待。”   庄泽颔首:“谢谢。再联系吧。”   电梯到达一楼,他大步走了。   天阴打雷是一回事,该做、能做的生意,康司祺一桩也没有停下。平时在哪里出没,现在仍然出现,没有一点避讳,也看不出心虚。唯一和前些日子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庄泽。   但这很说得过去——康司祺近期都在忙这大玫瑰的事儿,庄泽作为唯一的技术人员,当然得跟在他身边。这天,庄泽到公司拿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种那些玫瑰整理的资料。先前康司祺问他要的,要了去也根本看不懂那些横横竖竖的图表,没放在心上,等再和柏清源面聊的时候,就把U盘落下了。   庄泽拿着资料到他们见面的地方,一下车,正碰到另一辆车停在他旁边。   那是一辆十分高调的豪车,鲜红的颜色格外经验,也说明它的主人多半是个女人。庄泽停了一下脚步,果然看到尤梓沂从车里出来。   她还记得他,隔着两丈远,就露出笑容,抬手冲他挥了挥:“庄老师。”   庄泽点点头,迎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尤总。”   尤梓沂看起来比康司祺更平常淡定,一点也没有前任情夫已经深陷困局的样子。   穿得很运动,运动服、运动鞋,头上还带着个棒球帽,长发挽起绑了一束,从帽子后面坠下去,像是刚从哪处运动场下来。走近了看,却找不到运动后的汗迹,淡淡的香水更是没有一丝杂质,可见这一身只是有心的打扮。   这样的美法,比之平常的风情万种,多了青春,少了压迫感,更适合年轻的男人。   她笑眯眯地一边示意庄泽一起走,一边道:“柏总说有好项目请我看,又不告诉我是什么,现在见了你,我算是提前知道了,是不是您的厄瓜多尔大玫瑰?”   庄泽淡淡回答:“您来得好,鲜花正好配美人儿。”   她笑得更开心:“庄老师,您可真会说话。柏总跟我说过好几次,很想投资您的玫瑰花种植,还谋划着给您建一个玫瑰植物园,把什么……蔷薇科植物,玫瑰花是蔷薇科吧?”她扭头看庄泽,得到肯定之后,接着说,“把所有蔷薇科植物都种进植物园里,给您的花做陪衬。可听说,您只要康总的投资?”   庄泽笑笑:“先答应了康。”   闻言,尤梓沂看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两人转个弯,走廊尽头就是摆桌饮酒的康司祺和柏清源。走廊之外,是一片泳池,有身着比基尼的年轻女孩子在水里仰面游泳。   见着他们来了,柏清源远远站起身,眺望他们,笑嘻嘻地喊:“庄老师,大美人儿!”   这话听得康司祺一身鸡皮疙瘩,扭头一看,目光落在庄泽身上,心道,确实是大美人儿。   等人近些了,柏清源更是亲自跑去迎他的大美人。嘴里抹了蜜一样,张口就拿泳池里的小姑娘和尤梓沂比,夸尤梓沂比她们青春,比她们妩媚。一路迎到了桌前,又亲手倒了一杯粉红起泡凑过去,要敬她。   康司祺身边留了空椅子,庄泽就势坐下,康司祺也给倒了一杯粉红起泡,递过来。   庄泽:“……”   康司祺看着他的表情,自知调戏目的达到,哈哈大笑,自己先喝了一半,又塞过去:“给个面子。”   庄泽面无表情地接过杯子,另一只手掏出刚拿来的U盘。康司祺随即朝身后招了招手,过来一个随时候命的柏氏员工,康司祺拿过U盘,交给他,道:“麻烦打印一下A1文件夹里的东西,彩印。”   庄泽有些吃惊:“你不是没怎么看?”   康司祺:“那也是看了,什么东西是什么时候合适用的,我知道。”说完,又接过庄泽手里的空杯子,轻声问,“玉晴走了吗?”   庄泽:“走了。”   康司祺轻叹一声,不知道是对庄泽说,还是对自己说:“这下,还得预备应付你亲爹找上门来了,多事之秋。”   庄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边,柏清源和尤梓沂调完一轮情,拉拉衣服,拉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和尤梓沂一前一后坐下,像是要开始谈生意了。 第二十三章   庄泽有些心不在焉。康司祺和柏清源交谈的声音都在耳边,他却听不进去,相比之下,尤梓沂都比他上心些。他们三个讨论着大玫瑰的前景、包装、定位,讨论大量种植的事宜,柏清源又想从康司祺手里拿三分种植的股份,康司祺谈笑间轻飘飘拒绝了。   庄泽看着他,忽然想起十五岁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次。   不过萍水相逢,年代又太久远,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忆当初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占据回忆的是他当时的气焰。那个看上去大自己一些的男生,家境似乎不错,脚踩一双解放鞋,身后跟着一群人,正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   这种人,老师会说不是正经人,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   “你要是能这样,我省事儿多少啊,哪里要担心你捱打遭欺负?”后来,庄泽回家把那次的事情跟母亲说,母亲不仅没有义愤填膺背后批评康司祺,反而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说道,这话给庄泽的印象太深。   要做一个强大的、不被欺负的人。十五岁的时候,因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下定了这个决心。其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常常想起当时那个人,只是记忆终究会褪色,刻在心上的都能忘记,何况一个路人甲。   但他也比康司祺早太多想起来了。   康露洁太像父亲,在学校里嚣张起来的时候,没少流露她爸的影子。他是见过她对人发飙甩脸子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康露洁的父亲是谁,单单觉得那架势眼熟。之后认识了康司祺,一来二去,记忆便被勾起来了。   从十五岁开始,至今,他自认为已经算是活成了一个强大、不被欺负的人。虽然不是当年心中那根标杆那样招摇跋扈的强大,但时至今日,他许能保护这根标杆一二,也未可知。   “庄老师,您觉得怎么样?”柏清源笑盈盈地看过来,问道。   庄泽缓缓看了他一眼,表情平淡,脸上甚至没有平时那种随时随地携带的温和笑容,显出几分说不上来的冷。这冷跟康司祺板起脸的冷还不一样,要更为绵长、难测,让人有些无措。他看到柏清源愣了一下,随后给自己打圆场,油腔滑调地说:“看来庄老师的心思都在有情人身上。”   尽管没有认真听,话还是入了耳的。   庄泽稍回想一下,就想起柏清源先前的话了,说的是下一季秋天活动,就以“无尽绚烂”为主题,届时把游乐场弄成一个大花海,众星拱月捧厄瓜多尔大玫瑰,让庄泽这个培育人给想花想个本土化、有寓意、易于宣传的名字。   庄泽扬唇一笑,把走神的痕迹都抹去了:“好啊,我想到了告知你们。”   “那就妥了!”柏清源打了个响指,冲待命的员工道,“拿笔。”等笔的间隙,他又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一份彩印资料,正是康司祺先前让人打印的。   不一会儿,笔送来了,合同也摆在了他们面前。三人各自签字,交换合同。第一期玫瑰花的合作算是在书面上尘埃落定,今天的生意也就此谈定了。   接下来,就是“休闲”时间。柏清源对康司祺留了声“随意玩”,就拥着尤梓沂去“自由活动”。女人扭头,一面跟他们挥手,一面和康司祺交换了一个不明显的眼神。   等人离去,康司祺默然坐回椅子里,面露沉思。   良久,他有些慨叹地叹了口气:“还是尤梓沂厉害,永远懂得用最快的速度强强联合,早年总有人说她是老夏养的花瓶,帮老夏经营生意,讲实在话,说是老夏在帮她经营还差不多。”话至此,他抬了抬下巴,看着庄泽,“她比哪一个都狠,没有弱点。”   庄泽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了望:“怎么会有人没弱点,你看不见罢了。”   康司祺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将目光移会庄泽脸上:“我看不见吗?”   庄泽轻轻摇头:“暂时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点——回家吗?现在露露一天没见你就会担心了。”他看看表,拉拉衣服作势要起身,忽然被康司祺拉住了手。   康司祺道:“急什么?现在风景那么好。”   风景是挺好的。夕阳西下时分,豪庭后花园,泳池里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怕是也没入了柏清源房里。如今,这晚霞夕照、幽雅庭院、清风佳酿,全部都是他们两个的,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康司祺按住庄泽,旋了个身,便跨坐在庄泽腿上。今天是冲着谈生意来的,穿得都人模狗样,他仍是熨帖齐整的衬衣,忽然这么跨上来,胸前最上的一颗扣子正适合庄泽平视。   “不干什么,我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双手捧着庄泽的脸,拇指轻轻摸了摸那脸颊,垂首和他相视,唇边噙着点笑,道,“没比我小多少,怎么看着比我年轻这么多?”   既然是这么好的景致,庄泽也就不辜负了,再不急着走,双手扶上他的腰,贴着衬衫的布料不轻不重地往上捋,嗓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尾音颇长:“大概是,烦恼比你少吧。”   康司祺挑了挑他的头发,轻叹:“头发也是真黑的……庄泽。”   “嗯?”庄泽的手搂住他的腰,抬手专注地望着他。   他说:“我有点怕啊,你这么年轻……唉,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如果以后我进去了,你没事儿不要来看我,里面染头发可能不方便,万一你来看到我老了,不想要我了,我会受打击的。”   庄泽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你现在就先老给我看吧,我适应一下。”   说完,微微仰起脸,是一个索吻的姿态。康司祺便俯首亲下去,格外有耐心,嘴唇分分合合好几次才稍稍用舌尖推了推对方的唇缝,两人接了个缓慢而缠绵的吻。因为温和,空气始终充足,这个吻异常漫长,彼此都很投入,很动情,沉浸在这份单纯里面,倒是真的什么也没做。   夕阳无限美,他们没有彻底享受,缱绻少许光阴,还是抽身而去了。   夏志成那边的事情,自从发了一波新闻之后,再没有公开的消息放出,康司祺那些结交多年的官场人脉也没能给什么有用信息。   这怪不得他的关系不得力,事情牵涉厅级人物,保密程度高,检察院里任是谁也不敢随便往外透露消息。以往所有和夏志成过从甚密的人,头上都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风平浪静的时间久,有好处,大家可以处理一下可能生事端的旧痕迹;但同样也是危险——也许就在处理的时候,动作被哪方盯在眼里,成为疑点,顺藤摸瓜下去,更麻烦。康司祺深谙这双刃之伤,衡量利弊,除了开掉几个人,并没有别的举动。   他不动,似乎也没有人动他。就连他预料的“配合调查”,也迟迟没有来。   如此一派太平地过了半个暑假,他看起来不仅没什么危险,还抱得美人归——庄泽忙完学校暑假初期的工作之后,基本没有回过教职工小区,虽然东西没有搬,人已经基本住在鎏金颐庭。   两个人每天在眼皮子底下了,康露洁才体会到自己有多电灯泡。   她早知道她爸是个流氓王八蛋,但不知道她爸这么不避讳人,当着她的面就能和庄老师腻歪;庄老师也是,竟然是那么一个放荡不羁的美中年。一个月下来,她不由得感叹,自己的眼光还是太嫩,当初才会以为庄泽是个正经人。没有的,不存在的,都是老淫贼。   暑假后半,随着八月到来,她的二十岁生日也要来了。   比起十八岁来,二十岁似乎更加像一个孩子正真长大的标志,康司祺很看重这一天,早早就问她要怎么过生日。她大吃一惊。   以往她过生日,她爹都很随便,不是给钱,就是搞一场讲排场的生日宴会,请来一堆她眼熟的叔叔伯伯阿姨什么的,她只要负责收礼物收红包就行,这次突然让她自己决定,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想了两天,她羞答答地到康司祺面前,对着手指问:“我可不可以,办一场生日演唱会?”   康司祺打量了一下她,疑心自己理解错了“演唱会”三个字:“办什么?”   “和你的乐队一起吗?”反而是一旁的庄泽一副了解内情的样子,抬头问。接到康司祺疑惑的目光,他还负责解答疑难,“露露在学校有一个乐队,去年元旦晚会上,他们一起上台唱过歌的,我正好看过他们的节目。”   康露洁惊喜:“天呐,那个节目您居然看了!”   庄泽颔首:“你们的表现力不错,很感染人。你想怎么开这个生日演唱会?”   两个家长里有一个懂她,她底气就足了很多,立刻往庄泽那边靠:“城东有一个福利院叫温馨港湾,您知道吧?我和我的乐队,想去那里办一场小小的演唱会,唱歌给孩子们听。但是福利院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个院子的场地,地方太小,演唱会的氛围根本出不来,所以……”   说到要用钱的事儿,她还是乖乖把目光投向乐乐康司祺,眨眨眼睛,道:“爸,您能不能给我投个资,找个福利院附近的场地,弄个像样一点的现场,让孩子们感受一场真的演唱会?”   康司祺听了,沉默不语,视线在她和庄泽之间停留,片刻,皱眉嗔道:“你到底是我女儿,还是庄泽的女儿?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嘿呀,没关系!”康露洁又换到他身边去腻,“您没空关系我的时候,庄叔都帮您关心了,所以你们才是我的家长嘛不是?”   这话把俩人都哄得心里舒舒服服的,庄泽笑眯眯,康司祺看他笑眯眯,自己也不甘唱黑脸,遂大手一挥,准了这事儿。   康露洁欢呼,乐了一乐,又问:“那您派谁帮我忙这事儿?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得跟人对接。”   康司祺:“明天给你安排人。”   “要是晴姐在就好了,她又能干又懂我。”康露洁有些遗憾地说,转而念及那是她爹辞掉的人,也就不多提了,跳起来,笑容灿烂地说,“那我就去邀请我的朋友来了,爸,庄叔,你们也可以请自己的朋友来,越热闹越好!”   说完,拍着手跑上楼去了,留下两个老男人爱干嘛干嘛。 第二十四章   演唱会的事情忙忙碌碌搞了一个星期,康露洁又是监督场地,又是排练,还自己去和福利院交涉,请他们让孩子们当天到附近的一个小学去挺这场演唱会,还做了海报贴在福利院和学校门口的布告栏上,结果,不仅来了福利院的孩子,那所小学的孩子也来了不少,小操场上热闹堪比学校文艺晚会。   夜幕降临,音乐奏起,康露洁竟是主唱。   她长发烫了点卷,披过肩头,身穿一件过长的白衬衫,直接盖过短得过分的裤子,看起来像是没穿裤子,脚上是一双中性风格的靴子,整个人随性、帅气,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一开嗓,声音低沉而略带空灵,莫名攥住人心。   康司祺和庄泽并没有依康露洁的话请来什么人,现场除了福利院和学校的孩子,就只有那些帮康露洁跑前跑后过的“工作人员”。台上演唱会恣意热闹,这边,他们还在给桌上的酒杯一层一层满上果汁和汽水——都是孩子,酒是不能喝了,巨大的蛋糕就在果汁旁边,能切出上百块来,整个生日,一眼望去过得着实壮观。   这样,康司祺似乎还嫌给女儿的宠爱不够。   演出刚开始,他忽然想到一出自己的点子:献花。哪有舞台上唱歌得不到献花的?于是,他临时让人去把附近花店的鲜花都买来,准备摆上一地,拼出个“生日快乐”来。   “大晚上的,拼出来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啊,要不要再弄些蜡烛,沿着花点上?”办事的小男生十分懂事地提议,得到了康司祺的认可,他大手一挥,准了,大家忙分头去买花。   打发走了人,康司祺拉着庄泽到前面去找座位,两人在观众中部坐下了。在满场的孩子里,堪称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台上的康露洁看了,高兴地朝他们挥手,下一支曲子换了首欢快的。   整场演唱会,除了唱,康露洁还设计了不少和孩子们互动的环节,有时候自己跑下来和孩子们接触,有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堆小块儿巧克力撒给大家,歌曲之间还会有一段时间跟大家说说话,热热闹闹嗨了快一个小时,听起来终于接近尾声。   康露洁的致辞越来越温情,也越来越肉麻了。   “倒数第二首歌,送给我爸。首先,没有他不会有我,更不会有这场演唱会。大家一定都写过一个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我四年级写的时候,被老师表扬了,想把那篇作文拿回家给我爸看,但是因为他忙,那篇作文,我一直没有给他看。今天是我生日,我可不可以任性一下,占用大家一点时间,把作文念给我爸爸听?”   台下一片稚嫩不齐的“可以”,康露洁笑了笑,不太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目光匆匆扫了一眼康司祺和庄泽,然后用空着的手撩起衬衣下摆,从屁股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纸卷模样的东西,泛黄而显得脆弱的纸张,说明它年代久远。   她两手展开她,捋了捋耳边头发,才展开纸张开始念。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去年跟我认识的,他和别人的爸爸都不一样,因为他比别人的爸爸都美丽。他有一双浓眉大眼,平时不太喜欢笑,看起来很凶很冷,但是,只要他笑起来,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太阳找到了家门口。在我们家里,只有我和爸爸一起生活,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说话,对我很好,总是给我做饭吃。他做得最好的菜,是麻婆豆腐,又香又辣,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我最喜欢爸爸的时候,是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两天,爸爸总是会陪我玩,带我去动物园、科技馆、海洋馆、超市,帮我买很多好吃的零食,我一个星期也吃不完。我非常喜欢我爸爸,可是,有时候又很怕他,因为他骂人很大声。上个星期,我把妈妈的照片摔了,他生气地拍了桌子,说我没有良心,我想跟我爸爸说,我不是没有良心,我是怕他看到妈妈的照片难过。因为我的同桌跟我说,活着的人如果看到死掉的人的照片,就会难过……我……”   读到这里,女孩儿咽了咽声音,停顿片刻,冲台下笑了笑,目光堪堪落在前面两排上,没往后面一点的父亲看。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看着那张陈年旧试卷,念道:“我想,我把妈妈的照片摔坏,他就不会再看到妈妈了,过得开心一点。”   她收起试卷,看着台下:“不好意思,念出点儿情绪来了……嗯,唔,就像这篇作文里写的那样,我从小就没有妈妈,是我爸一手把我带大的,现在,我已经不会以为爸爸难过是因为看到妈妈的照片,但我希望,不管因为什么,我都能成为我爸爸高兴的理由……之一,也好。”   说完,目光落在康司祺身上,脸上没有了刚才的不好意思,长发稍稍遮掩下,有些说不出的感性,她双手握麦,笑着说:“这首《爸爸》,给爸爸。”   康司祺单手撑住下巴,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台上的康露洁,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坦然流露自己的感情,全情投入女儿给自己的这一首歌的时间,周围发生什么,他一概目不斜视、浑不在意。   有人来了。   刚刚去买花的员工来到他们面前,意在找老板汇报,却被庄泽阻止了。这个美貌惊人的男子,在来人的影子影响到他们之前就抬手摇了摇,拦下对方的步伐。少顷,轻轻地从自己的座位起身,又轻轻地离开康司祺身边,往观众后排走来。   “不要打扰你们康总,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他温和地微笑道。   小员工有些犹豫,看看庄泽,又看看康司祺,到底没敢上前打扰,只得对庄泽解释:“外面来了两个人,指名要找我们康总,我看他们很严肃很紧急的样子,怕有什么急事。”   “没关系的,不着急,我去应付一下,带我去见他们吧。”庄泽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衣袖,一双眼睛虽是目光温和,却透出不容置疑的态度。   小员工赶紧带他去见人。   操场远处的榕树下,一对身着便服的男女身板笔挺地站立着,女的看来人不是自己的目标,有些疑虑地往观众席看去,男的倒是远远跟庄泽打起了招呼:“庄老师,好巧,你也在这里?”   庄泽没接这份无谓的客套,开门见山又保持礼貌:“他女儿生日,让他听完这首歌吧,先抽支烟。”说着,便掏出一包烟,打开盒盖,抖了抖,递给男的,另一手准备好了打火机。   这男的是个小年轻,一看这架势,有点招不住,连忙一面看看身边的女同志,一面摆摆手:“不敢不敢,庄老师您是给我们授课的老师,我哪能让您点烟,再说……我都戒烟啦!”   庄泽也不强行客气,听了这话,又将烟抖回去,说话的语气和收烟的动作一样慢条斯理:“只是两堂不正经的社会课题讲座,算不上授课——戒烟了好,对身体好,还省钱。”   说完,又看看旁边一直引颈去盯康司祺的女同志,淡笑道:“这位检察官同志放心,他不会跑,今天是他女儿二十岁的生日,总要让他好好陪女儿过个生日吧?你看,这里来的都是隔壁街温馨港湾的孩子,小姑娘很有爱心,特地为这些孩子办一场演唱会。”   这位女同志大概比小年轻职级高一些,也没有听过庄泽的社会课题讲座,没那份子虚乌有的师生情,此刻表情又冷又硬,仿佛自己面对的已经是行贿受贿重案的犯罪分子:“看起来,庄教授和康司祺一家很熟啊?”   面对这阴阳怪气,庄泽不露愠色,仍旧笑得春风拂面:“熟不熟的,我想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吧?”   女同志的唇角下垂,锋利地劈出一个紧窒的角,眼睛看着庄泽,颇有对峙的架势。   这时,台上的康露洁已经唱完那首《爸爸》,康司祺很配合地起身往台上走去,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女儿一个标准的父亲的拥抱,康露洁握着话筒就掉了眼泪。台下开始鼓掌,康露洁的队友们更是奏起乐器,编织出刚才那首歌的旋律。   这一幕不知怎么触到了女同志的心,她的神色忽然放松下来,露出几分伤感,剑拔弩张的架势收了回去,微微侧头怼身边的小年轻吩咐:“小邵,你在这里等吧,我回车里,不要拖太久。”   小年轻点头:“明白!”   她的目光扫了一眼舞台,便走了。   小邵看她背影远去,也放松了许多,朝庄泽靠近了些,笑笑地说:“庄老师,您别介意,那是我们新来的赵处,她性格就是那样,刚正不阿,按说这挺好的,可就是有点看谁都先当犯人的感觉。不瞒您说,你和康司祺熟不熟,我们确实查过的,不过您放心,我们都搞清楚了,您跟康司祺没什么经济牵扯,而且最近才认识,有什么也扯不上您的边儿!”   庄泽抿唇轻笑,看着他:“那康司祺有什么?”   “呃……”小邵噎了噎,接着吸一口气,又轻摇了摇头,表情比刚才嬉笑亲近的样子严肃了些,“现在说什么都是不负责任,有没有的,不都得请康总回去配合调查过,才能有定论吗?是不是?”   庄泽:“说的是。”   台上的父女情进行得差不多了,康露洁终于放开她爸,抹了抹眼角,宣布唱今晚最后一首歌,那是一首他们乐队的原创歌曲,整个乐团都会一起来唱。康司祺抬手揩掉她脸颊的泪痕,握了握他的手,下台去了。   康露洁边唱边邀请台下的孩子上台一起玩,很快有大胆的孩子响应号召,很快就有一大群小朋友占满舞台,小姑娘忙于应付互动,没有注意自己的父亲下太后去往哪里。   康司祺径直朝庄泽这边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正是康露洁作文里写的那样,“很凶很冷”,由于身高比小邵高出大半个头,望过来,像是俯视,语气平淡:“检察院终于想起我来了?这茶请得太晚了。”   小邵嘿嘿笑笑:“让康总久等了。”   康司祺没理他这句俏皮话,转头面向庄泽,眼神柔和下来,深深呼吸了一下,没说什么。   庄泽看着他,抬手给他整理衣领和领带,微笑道:“你放心,家里有我。”   康司祺点点头,随即对小邵抬了抬下巴:“走吧。” 第二十五章   演唱会最后一首歌结束,舞台被所有小观众挤得热热闹闹,蛋糕也被送到舞台前,康露洁的队友和几个来到现场的同学簇拥着她,帮她插上蜡烛,点燃火,起哄着,歌唱着,一首生日快乐歌的气势听起来比刚才的演唱会还轰动。   歌唱、分蛋糕、分饮料,还有给温馨港湾的孩子们发礼物,康露洁一直被热情围绕,无法脱身。欢乐和笑声又持续了大半个小时,福利院一方才招呼孩子们回去休息了,前来围观演唱会的小学生也慢慢散去,康露洁则抱着一只巨大的绒毛熊跟自己的朋友道别,她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礼物。   一切都消停下来之后,她仍抱着那只大熊,遥遥望着同学和队友离去的方向。夜色里,喧嚣过后人就显得格外孤独。   她独自站了好一阵,终于转过身来寻找家长。   庄泽就站在方才的热闹外围,她一眼就看到人了。物理距离没有多远,她却觉得脚下路途长得不可思议。走到庄泽面前,她发现自己哭了。   庄泽不慌不忙,脸上是她熟悉的淡定表情。他抬起手来,轻轻抹了抹她的眼泪,然而不甚见效。他越抹,小姑娘的眼泪越多,哽咽原来还塞在喉咙里,渐渐地变成失声大哭,手指紧紧揪着熊的绒毛,面前的庄泽被眼泪糊得看不清。   “庄叔…..我,我,可不可以,抱抱你……”她张大嘴吸气,又被哭腔呛了出来,惨得可怜。   庄泽给她抹眼泪的手下移,揽过她肩膀,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别怕,没事儿的,最长二十四小时,你爸会平安回来的。”   康露洁改就着庄泽的衣服,抽泣着,找安慰似的反复问:“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庄泽拍拍她的肩背,“只是配合调查,你自己也知道这个流程肯定会有的,不要吓自己。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大人都要冷静一点。”   “我知道……”康露洁用额头抵在庄泽胸前,自己抬手给自己抹眼泪,过了一会儿,收拾了七七八八,主动钻出庄泽的怀抱,眼睛虽然还是红通通的,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庄叔,我们回家吧。”   庄泽点点头:“嗯,回家。”   康露洁站到他身边,抿着唇犹豫了片刻,然后挽起他的手臂,往他身边靠紧。似乎感觉庄泽没什么不快的,就放松了许多,脑袋贴上他的胳膊,是一个信赖的姿态。   自打母亲去世,庄泽还没有和哪个女性这样亲近过,印象中,和女性靠近是一件不太舒服的事情,如今身上突然挂了这么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印象中那种不舒服并没有来,倒是突然之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给人当爹的感受,一股暖流漫过整个心房,一时间几乎抵消了他对康司祺这一晚的忧虑,有几分妙不可言的意思。   他抬手揉了揉康露洁头顶的头发,小姑娘仰起脸来冲他笑了笑,正是平日里对康司祺常绽放的那种笑,有点耍赖,有点任性,亲昵而放心。孩子是可怕的武器,他这下算是明白了。   父女两人乘着夜色而行。   十二点,康露洁在鎏金颐庭的家里睡着,二十岁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   庄泽确认她已经安生,又换下刚回来时换的睡衣,穿戴整齐,连袖口也扯得毫无褶皱,不动声响地离开这这栋别墅,开康司祺的车,驶入更浓的夜里。   他手边的杂物箱上放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里面是涂玉晴离职第二天晚上交给他的所有关于康司祺过去给小情儿们花钱的疑点,时间和表面用途都罗列得很清楚,涂玉晴也口述了自己的怀疑。这一切,他都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不需要再看这份字面文件。   这些年,康司祺对小情儿确实大方,小到一个小物件,大到房子,都送出去过。近段日子里,庄泽暗里托涂玉晴一一联系过他们确认安全,这些小年轻们都还算有良心,基本满口保证祸不会从自己的口出,唯独一个许意,联系不上。   相比起其他人,康司祺对许意的物质给予不算丰厚,车子房子都没有。但康司祺送过他一副据说是宋朝的古字画,还曾被疑为可能是宋徽宗真迹。有谜团的古字画,比车子房子更有价值。   可是,许意一个学电子科技的人,懂什么字画呢?   那天,涂玉晴交待:“许意很会讨喜,最早是在一个酒宴上认识康总的,大概是两年多以前,那时候C市的反腐形势远没有现在这么紧张,夏厅还会出席一些场合,那天的酒宴他就去了,许意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跟他说上了话。可以说,康总那时候就注意过这个小男孩儿。后来过了两年,康总换来换去的,总算换到他头上,他们俩这就好了挺长一阵子,直到这小孩儿有点娇纵,冒犯了尤总。”   庄泽:“怎么冒犯的?”   涂玉晴将那天的事情描述了一番,特别指出了雍正年间那粉彩大花瓶被打碎的事儿,佐证自己找到的疑点——一个连放在眼前的古董大花瓶都不爱护的认,怎么会爱护一副字画?   庄泽对她的强调不置可否,又问:“他不知道康和尤梓沂的关系吗?”   涂玉晴有点难以言表地扯了扯嘴角:“小宠物……怎么有资格知道主人的正经感情生活呢?”   倒是实话。庄泽暗里认可,表面没说什么。   涂玉晴看不出他的态度,继续说自己的观点:“许意被宠坏了的,性格傲气,很容易唯我独尊,突然知道康总居然和尤总有关系,挺受刺激的,而且当天不就分手了吗,说不好他揣了什么心态离开的。”   也就是说,是个危险人物。   而这个危险人物,涂玉晴去联系了好几次,那边不是不接电话就是直接关机。涂玉晴便上门去,去了两次,对方均不在家。没办法,她只好把情况告诉庄泽。庄泽亲自打电话,那一回通是通了,然而庄泽刚自报家门,那边却只甩了句恶狠狠的“哼”,就挂了。   此后,电话再没有打通过。   今天,夜深至此,庄泽总有一种静不下来的忐忑,心跳得神经都有些发麻。几乎不用思考,直觉便投在了许意这里。他确定,如果这次康司祺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回家,问题一定会出在这个小孩儿身上。   深夜空旷马路上,他把车开得飞快,同时反复拨打许意那个永远打不通的手机号。   不知道拨打了多少次,忽然有一次耳塞里没有传出“你所拨打的号码正……”的女声,响了两声之后,竟然被接通了。   庄泽下意识张了张嘴,正要以最快的语速说明来意,就先听到了那边的声音——手机像是放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声音闷而遥远,隐隐听得出来那边有大肆翻找东西的声音,并不太真切。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赵处,找不到。”   女声显得胸有成足:“找不到就对了。”   又有年轻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反驳:“你们大半夜跑到我家里乱搜,现在什么也找不到,你们要给我道歉!”   “道歉?”女声可笑地发出一声冷哼,“找不到就更有问题了,金主送了你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不留着,弄哪儿去了?许先生,还是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慢慢聊吧。”   庄泽听到这里,一切都明了,后背倏然发凉,脚下一踩油门,车速飙过了脚下道路的最高限速,一边听着那部偷偷接通的手机里的声音,一边心急火燎地往目的地赶去。   十分钟后,他到达许意住的小区。   迟了。   不久前在演唱会上带走了康司祺的那辆车,刚刚从小区驶出来。   庄泽紧急刹车,眼神骤然凝聚,盯住那辆车。并不明亮的路灯下,可以看到,那车的副驾座上正坐着那位刚正不阿的女处长,后排就看不清了;然而不用想也知道,许意就在车里面。   庄泽将车停在暗处,看着那辆车开出小区,往右,转弯,上了马路。   他耳塞里仍旧传出闷闷的声音,只听见那位女处长似乎是对电话里吩咐:“突破口马上带回来,过十二点了,正是审人的好时候,不要停,连夜审姓康的,过了三点再说。”   此后,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庄泽坐在车里,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仍旧凝眉静听。然而不久后,这通话突然断了,耳塞里终于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夜里,简直敲打到人的心里去。   本就危机四伏的堤岸,如今还被掏了个蚁穴。只希望,不要再下雨。   不知在车里坐了多久,庄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重新启动这辆车。   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那张脸静穆得发冷,比任何时候都像颜料一层一层堆叠出来的油画。车开上道路,他望了一眼油表,眉头微蹙半分,便转了方向,往鎏金颐庭相反的方向而去,同时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片刻,电话被接通,那头的涂玉晴诧异而不安,语带睡意:“庄老师?”   庄泽淡淡地问:“我方便去你家里吗?”   涂玉晴:“我,我家?我现在在父母家,在L市,你…...”   “我就是要去你这个家。”庄泽轻轻吸入一口气,“我想见一见涂明朗。” 第二十六章   涂明朗,一根在C市和L市都盘踞多年的老油条。虽然能力显得平庸,没什么上进心,混到退休也就那样,但得益于他总是笑眯眯的脸与随和性格,政府单位混的这些年,倒一直拥有极好的人缘。   在庄泽的印象中,那个男人很少生气,善于两碗水端平,放到社会交际的标准里,是个人才。无奈,他最后留给庄泽的是一个抛妻弃子的形象,伤害沉积进了潜意识,根本剔除不掉。正常情况下,遑论见面,对方的事情,他听也没兴趣听。   凌晨两点半,庄泽按照涂玉晴给的地址找到L市内的家。   是个老小区了,物业不怎么样,门卫睡得正香,庄泽按了几次喇叭,他才睡眼惺忪地开门,也没看来访者是何许人,就继续往自己的小床躺去了。   庄泽开进小区,在一栋栋黑漆漆的楼之中, 忽然看到一片亮光。他心中一动,想,那就是涂明朗家。到了那栋楼下,果然看到涂玉晴身着睡衣站在楼下翘首望。   “庄老师。”她熟悉康司祺每一辆车,没等庄泽下车,就迎了上来。“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康总他出什么麻烦了?”   庄泽颔首默认,抬眼望了望楼上的灯光,似乎看到阳台有个身影。那身影隐匿在暗处,几乎融于夜。他望一眼,分辨了一下那身形,又与记忆中对比一番,不很像,不太能重叠上。   他一面熄火下车,一面坦然对涂玉晴说道:“康司祺今天晚上被带去’配合调查’了,不久前许意也被带走了,我听说,你父亲过去和夏厅共事的时候,关系不错。”   听自然是听康司祺说的。   涂玉晴点点头:“过去是还行,因为我爸的业余爱好和夏厅长挺合拍的。我记得,小时候夏厅还来我们家下过棋,不过……”她停了一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庄泽:“嗯?怎么?”   涂玉晴撇撇嘴角:“我爸……呃,也是你爸,他,退休后很少再关心官场的事,和夏厅来往几乎没了,康总和他的关系也大没有过去那么好,加上康总不太喜欢我对别人提他的事,所以老头子这次不知道他的情况,还有,你们俩的事儿……我也没敢说,康总不让,你知道的。”   庄泽理解地点点头。不止是康司祺,他自己原来也不想涂明朗知道,因为麻烦。可眼下,他不得不亲口来给老头儿说这么个消息了。好在老头儿知道自己这儿子的底细,应该不至于被吓到。   庄泽的口气有些无奈:“康原本不想让事情牵扯到你,我还是来麻烦你们了。”   涂玉晴两手臂抱在一起,微微抬眼看他:“庄老师,别这么说,你知道,我肯定想帮他的,不说我跟他身边这么久,就是因为你,我也会多留心几分。老头子…...他也肯定会帮忙的。”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我原来一直想,老头子知道康总和你的关系,会不会气背过去,现在有了这么档事儿,他大概就顾不上生气了,肯定先想救人。”   庄泽提提唇角,笑的弧度有些勉强:“谢谢你。”   涂玉晴低下头,没再说话。   两人上了楼,涂玉晴掏钥匙开锁,一推开门,老头子已经在客厅正襟危坐,两眼目光炯炯,盯着刚进门来两个人。庄泽望去,只见这老头儿脑袋上已经顶了一片霜色,与记忆中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全不是一回事了。   涂玉晴轻轻关了门,看看庄泽,轻轻示意他进去,并蹲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看起来崭新的拖鞋,放在庄泽脚下,然后小步跑到了涂明朗身边,神情有些纠结,语气意味深长。   “爸,夏厅的事儿你知道的,我们康总刚刚也被请去了,他…....我哥,现在,是为了康总来的。”   涂明朗的目光缓缓从庄泽脸上收回来,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放在见到他们入门的那一刻——这是他的一双儿女,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深夜凌晨里,他让这场景刺了目,眼睛有些疼。此刻,听着涂玉晴的话,他立即反应出了其中的涵义,表情露出几分震惊,视线再回到庄泽脸上,就大不一样了。   那边,庄泽踏着拖鞋缓步来到他面前,目视他,却不是实在的对视,只虚虚照了一下,然后从紧抿的嘴角里挤出一个快三十年没有喊过的字:“爸。”   涂明朗的手指微微一蜷,默然闭唇。片刻,下巴朝沙发点了点,道:“坐吧。”   庄泽坐下,抬起头望向涂明朗,眼神紧紧敛藏,眸子中结着一层虚张声势的平静。他稍打了个腹稿,便开门见山,把康司祺目前面临的情况一一道明。末了,特地提了一提“突破口”许意那边的线索。   “听康司祺说,您过去经常和夏厅长交流艺术欣赏心得,夏厅长有什么宝贝一定跟您分享,我想问问,您没有从夏厅长那里见过一幅宋代的古字画?”   “宋代?”涂明朗眼睛发亮,“见过!怎么,那是康司祺送他的?”   庄泽点点头:“恐怕是。您见过它,能判断它价值几何吗?凭这一幅字画……”   “足够坐实康司祺贿赂。”涂明朗没等他问完,就下了结论,眉头紧皱。   庄泽顿时哑口。   涂玉晴更是一惊:“那幅画真的从许意那里到了夏厅手里?爸您还看过?”说着,又慌张起来,盯着她爸,“那如果许意把这供出来,康总会怎样?”   这正是庄泽所想的,他也盯着涂明朗,等着他对那幅画的价值做个可参考的判断。   老头子却只是叹息摇头,“那幅字画啊,唉——”紧皱的眉头松了松,脸上竟有几分怀想的意思,语气都变得憧憬起来,“我不是专家,到底能估值多少,我也说不好。但那是真东西,价值是没得说的,要是被供出,别的不用查,凭这一条他也得判个行贿。可这个行贿情节的严重性,还要看他从这背后获得了多少利益,有没有给国家利益造成损失,处罚判决方面,这些,才是考量重点……现在说,都为时过早。”   涂玉晴“啊”了一声:“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啊?”   老头子瞥她一眼:“损害国家财产安全,牢底坐穿。”   涂玉晴不说话了,看向庄泽,手指捏在一起,下意识安慰道:“康总……康总,应该不至于,我们公司的业务,都是正当的,顶多就是走点关系疏通一些麻烦,哪里就会损害国家财产安全,你别听老爸吓人。”   庄泽不言。   应这话,他想起夏志成刚刚被请走那天,康司祺在河边跟他开玩笑时说“十年八年”,当时只当那人顺口来一个数字,如今想来,康司祺大概是最清楚自己给出过多少、又获得了多少的,其中金额达到了什么处罚标准,他自己也应该早就心知肚明。   那个女处长说得对,许意是个“突破口”。   这一个口子,就够了。   但庄泽正是为了处理这个口子豁开之后的后果而来。   他双手半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终于正正与涂明朗对视:“爸,这些年我没有在您身边,身为人子,我失职了,本没有什么资格来求您帮忙,但这次我只能对您抱几分指望,您能不能为我指点指点,该往哪儿跑,才好为他出上力。”   话说得很好听,也很动情。   涂明朗一双已日渐往骨头里凹陷的眼睛望着他,有了几分湿意。且不论这个儿子话里有几分真心,他肯伏低做小,当爹的内心就足够五味陈杂,几十年的情绪从远处卷过来,拍到他干涸的心田上,竟是涩的。   涂明朗动了动唇,忽而说了句无关的:“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她走了有,整十年了吧?”   闻言,庄泽眉睫一颤。   涂明朗道:“我记得,我那天听到别人告诉我,她走了,很难过。我常常想,是不是我害死了她,如果我没有和她离婚,她会不会……也不一定,她那个人,嘿。”   说不下去,他摆了摆手,也抹去了脸上那点追忆的端倪,望庄泽的目光变得温和而慈柔,拍拍自己的大腿,提高声气。   “你们说的那个小男孩儿我也见过,其实挺有本是挺聪明的,就是傲了点,也没什么毅力,他被请去了,康司祺二十四小时要回家,悬。我们还是考虑后面吧——”   庄泽眼中划过一道亮光,神情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仿佛一个要听师长教导的少年。这副模样,看得涂明朗心头一阵酸意,那遥远的浪花在记忆中拍得声声作响,他压着满喉咙哽塞:“明天我去C市走一趟,找几个老伙计了解了解情况,完了我们再商量怎么搞。”   “嗯。”庄泽听了这话,似乎慢慢放松下来,眼中那层平静不知何时已经崩碎,此刻坐在涂明朗面前的,像那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十五岁小男孩,有些茫然,又持着倔强。   半晌,他站起来:“这么晚过来,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涂玉晴看他要走,忙上前去:“都这么晚了,你来来去去的,肯定是疲劳驾驶,要不就先住这边吧,天亮了再回去,爸——”她回头看涂明朗,寻求支持。   涂明朗却没有留庄泽的意思,没理她,只对庄泽挥挥手:“你先回去吧,康司祺不是,还有个女儿?你既然都能为他来求我,估计关系不浅了,你回去多照顾照顾孩子,别像我似的,对你……不够好。”   庄泽颔首,垂下眼眸,轻声道:“谢谢。” 第二十七章   回到鎏金颐庭,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一夜就将过去。在新一天正式开始之前,城市安静得不可思议,空气新鲜而湿润,微微裹着寒意。庄泽停好了车,没有进门 ,反而徒步往外走,转过两个街口,是一条小巷。   天光初现,巷口那家年老陈旧的早餐店就开门了,摆出来的花样很多,包子馒头、油条豆浆、麻团煎饼,甚至还有白米粥和玉米粥。门口摆了几张简陋的桌子,可以“堂食”。庄泽在这里吃了一碗白米粥,然后拎上一袋样样俱全的早餐回鎏金颐庭。   正是早晨五点,天色大亮。   庄泽进门的动静不大,却惊醒了康露洁。细微的声响落在耳朵里,她一时搞不清楚这是外界传入耳朵的声音,还是从梦里带到现实的声音,眼睛盯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缓了缓状态,同时凝神细听。可听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踩着拖鞋走下楼去,脚步很轻。客厅里,沙发上,躺着个人。那人穿戴整齐,躺着的姿态还有些紧绷,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不知有没有睡着。   康露洁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庄叔。”   庄泽听了,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点笑,搭在额头上的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买了早餐,想吃可以吃了。”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起来那么早,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心里已有见地。说完这话,就又转回头去了,轻轻闭上眼,看起来累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康露洁满肚子对他这一夜去向的疑惑和对康司祺的担心,此刻看他这模样,忽然就问不出来了,乖乖去刷牙洗脸吃早饭。   二十四小时。   从康司祺被带走开始,二十四小时变得十分难熬。可终究还是熬完了,时间推到第二天同一时间,康司祺没有消息——这说明许意果真没能守住口,供出了足以拘役康司祺的事情。更多的,此时就不得而知了。   庄泽耐心地等着涂明朗的消息。   然而,涂明朗的消息还没来,尤梓沂先来了。   一贯傲然盛放的女人,这次打扮得极为朴素,几乎没有化妆,形容有些憔悴。她独身前来,神情警惕,进门的时候,康露洁正在客厅,一抬头看到庄泽出门一趟接回来一个尤梓沂,吓了一跳。人她是认识的,就是不算熟悉,除了那些当家庭保姆用的助理,康司祺不喜欢让孩子接触自己的工作关系。   庄泽示意小姑娘回避,小姑娘露出几分不愿意的心思,磨磨蹭蹭,冲尤梓沂打了个招呼:“尤阿姨……”   尤梓沂笑笑:“露露,好久不见,这次你生日,阿姨太忙了没选好礼物,回头给你补上。”   康露洁勉强地扯扯嘴角回了一个笑,站在桌边不愿意走。庄泽也不多赶她了,直接邀尤梓沂坐下。谁也没有寒暄客气,尤梓沂从自己拿来的文件袋里抽出几分文件夹,一一摆在庄泽面前,有合同,有证件。   “我要走了,这些东西留给康司祺。”她按着其中一份,看着庄泽,“如果他安全回来了,让他帮我把这些照顾好。你跟他说,守住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   庄泽低眸扫了一眼这些文件夹,没有说话。   尤梓沂仰脸,坦然道:“你放心,这都是干净的,你可以仔细看看。这些年我和康司祺有过不少合作,现在,不该存在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敢拿到这里来的都是正当合作,不会有违法问题。他这一次会不会蹲监狱不知道,没收财产是肯定的,这些留给他,也好让他以后不闲得慌。”   一旁没走的康露洁靠在桌旁,茫然地看着庄泽的反应。现在,这位“后妈”的判断,就是她的判断。庄泽却没有去打开那些文件看,只一一收起来了,语气平淡。   “我不知道内情,也看不懂这些。东西我先收下,托你吉言,康如果平安回来了,我一定会把东西和话都带到。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尤总打算去哪里?”   尤梓沂轻笑,语带自嘲:“你确定想知道我去哪儿?”   庄泽不语。   半晌,尤梓沂又道:“去哪儿都好,这不是躲命么,当然走得越远越好。我嘛,嘿,只要我没有了,很多人就都安全了,我也算救人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还是您的父亲涂老指点的呢!”   她看着庄泽,那眼神中有几分凄楚之感。她心中满是不甘。   夏志成用她的时候,她一面卖着身服侍人,一面还得卖着命打理生意,好好一只花瓶,做成了十八般武艺俱全的阵前大将;夏志成倒了,她却只有跟着倒霉和背井离乡两个选项。纵使似乎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一步也不是她自愿的选择。   庄泽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有所感,又朝康露洁望了一眼,再次示意她回避。康露洁磨磨蹭蹭一次还好,再来一次就未免不敢,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离开会客厅。   “庄老师,你可真体贴。”对这举动,尤梓沂报以一个略带幽怨的苦笑。   庄泽道:“尤总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吧。”   尤梓沂笑得慵懒,自嘲更深几分:“也没什么,就是要走了,想想过去的事,有点伤感而已。非要说有什么话不吐不快,那也是因为难得和你坐在一起,情不自禁。”   庄泽没接这个话头,转而问道:“你不想走吧?”   尤梓沂直言:“我这个年纪了,怎么会想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而且可能再也回不来。庄老师,你知道吗?这一天,我其实早就预备过了。只不过我以为,就算落难,我也会跟老康落到一块儿去。我甚至幻想过和他一起坐牢,那样,他不能再自由自在养小白脸,哪怕不喜欢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也只有我。可没想到,会出现你。”   她一手托腮,半歪着脑袋看庄泽,目光上下打量他,有几分深思的意味,末了,长叹一声:“我和老康这么多年交情,一直盼着,他心里给我个位置,真的位置,不是因为我背后有个老夏就哄我开心的那种,可是没有……没有吧,那也就没有了,反正他心里谁也不放,比一比,我还算是有真分量的,想想也还挺平衡,哪想到……你,庄老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怎么得到他的?我真的想不通。”   庄泽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言语。   尤梓沂盯了他一会儿,心头一霎那的情绪过去也就散了,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算了,既然不能落难到一块儿去,我不如走远一点,说不定也是救了他一难,不然,这个救他的功劳就被你一人占尽了,那我可不服气。”   听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再毫无反应就太不尊重女士了,庄泽从旁边的抽纸盒里拉了张餐巾纸,递给她,眼神温和而友善。实际上,他想想尤梓沂的思路,也确实有几分悲哀的同情。   当初夏志成被带走,她转身就投入柏清源的怀抱,希图的大概就是这朵保护伞护她不必背井离乡。柏氏在这里七代,百年大族,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渗透得深不可测,如今的形势下,目之所及,有可能帮她一把的只有这个柏氏。   但现在看来,她的算盘终究没有打好,还是得用一个“走”字,把夏志成这座山崩倒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而她唯一认认真真放在心里的人,康司祺,其实并不懂她。在康司祺心里,这个女人“比谁都狠”、“没有弱点”,却没有体会过,她对自己用的心思究竟有多深,又究竟能为这份心思做到什么程度。   然而……所幸他不知道、未体会。庄泽想道,他要是懂了,那颗灵魂未免要重上几分,还怎么做那个一把年纪还像个少年一般容易欢喜容易得意的人?比起同情尤梓沂,他还是更在意康司祺那可贵的一隅天真,更愿保护它永远纯净。   两人都不言语了,彼此沉默半晌后,尤梓沂似是挥去了刚才的感伤,笑容复又高傲冷艳起来,素妆也无法掩盖她的风华,伸出两指敲了敲桌上的文件。   “庄老师,您收好。”言罢,起身欲走。   康司祺也起身,一同走到客厅门口。   这时,康露洁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尤梓沂问道:“尤阿姨,您要走了吗?”   尤梓沂停顿脚步,回过头看康露洁,眼中感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深重:“是啊,阿姨要去赶飞机了,你的礼物,阿姨会想办法给你寄来的。”   康露洁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阿姨不算有什么好感,但此时想到前途未卜的父亲,看着她,未免也有些伤感,最里便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尤阿姨,会没事儿的。”   尤梓沂听了,一本正经地用力点了点头:“好,信露露的。”抬手挥挥,又对庄泽说,“不用送了,你还有要忙的呢。”   庄泽依言伫足:“保重。”   此后,正如尤梓沂所言,她消失了,很多人就得救了。   毕竟,太多线索必须追到她身上。没有她,方方面面都走到此路不通的死胡同,加上护送她走的是柏氏,这便令追查她的脚步们都畏而不前——谁知道这些执行机关里有多少血液带着柏氏的基因。这样一来,夏志成案之下,有些人变得“触不可及”,有的人变得“到此为止”。   她走后两天,涂明朗也终于给庄泽来了消息:他检察院的老伙计透露,康司祺被翻了个底朝天,已经快翻不出东西了。翻不出东西了,就是该放回来了。   托尤梓沂的福,他终于成了“到此为止”的一部分。   “小尤这个人,还是识大体、讲义气的,她跟老夏这么多年,办事一直很得力,大家都蛮喜欢这个姑娘。这次她肯听我的建议,真是万幸。”涂明朗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有几分佩服,有几分惋惜,感慨不已,“真是个值得交往的女人。”   对此,庄泽未置妄词。在康司祺过去的这些人际关系中,他是个遥远的观者,可此时此刻,对于尤梓沂这一桩,他却比任何认都看得清楚——要不是有个康司祺,她愿不愿意走,实在是个未可知的问题。   尤梓沂的弱点,就是一份不可得的迷恋。 第二十八章   “回来啦回来啦!爸,快来,跨过去!”   从配合调查到嫌疑审讯,康司祺在检察院呆了快一个星期,一回来,踏进前院,就赫然看到一盆烧的正旺的火,他女儿康露洁手上拿着两根不知道哪里来的桃枝,兴奋地冲他招呼着。   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养了个智障儿:“这是干什么?”   见他站住不动,还一脸嫌弃,康露洁干脆亲自上前拉上他往火盆走去:“周阿姨教的,在外面遇到不好的事情了,回家的时候跨一下火盆,就能把祸害小鬼都烧死,变祸为福!您快点儿吧,不然火就要灭了!”   说着,还用手上的桃枝在他身上扫了扫:“这烧的,还是我特地去文山区花卉市场买回来的桃木炭呢!”   康司祺有点头疼,抬手按了按眉心,琢磨着找一句什么合适的话,既能让小姑娘被拒绝得不伤心,也能让自己避免跨火盆这种看上去就智商掉线的举动。   还没想好,庄泽从背后走上来,朝火盆偏偏头:“露露昨天跑去花卉市场忙了一天呢,这也是古老习俗了,你就跨一下吧。”   康司祺的头更疼了,两双眼睛盯着他,他犹豫两秒钟,屋里又跑出来一个周阿姨,挥舞着锅铲喊:“康总啊,你终于回来了!快跨过火盆,进来吃饭吧!”   盛情比火盆还难招架,他呼一口气,终于面色凝重地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康露洁十分满意,继续用桃枝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传统习俗的来源和意义,感慨古老仪式被淡化反映了现代人信仰的缺失,他很烦,但没制止——这大概是康露洁最矜持的表达劫后喜悦的方式了。   回家的第一餐,周阿姨煮了满桌子菜,每一道菜都充满寓意。   什么虾米团,意为团圆富贵,蟹黄桂花鱼翅,是鸿运高照,六种卤味拼盘,是六六大顺,连清炒鲜蔬都有意思,叫做万象更新。除了给他个人的祝福,还有给他和庄泽的粉丝蒸扇贝,祝他们白发齐眉。   康司祺十分震惊,着实没有想到周阿姨的接受能力这么强,简直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然而菜色丰富是丰富,他也没吃多少,各尝了一点,听康露洁和周阿姨一唱一和地讲了一刻钟双口相声,便退席了。   先前回来的路上,庄泽把他在检察院与世隔绝几天的事情都仔细交待了一遍,他原本就紧绷的大脑里又塞进一通信息,脑子这样不间断处理,在危险环境下还可以保持精神,此时到了相对安全的氛围里,便难免疲惫。   浴室里的水是热的,他自己在浴缸里放了水,躺进去。   氤氲水汽之下,人的精神似乎更容易松懈,起初,他脑中还在捋着乱七八糟的关联,想估算一下接下来将付出的损失……而不久后,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得异常深沉,似乎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在动自己的身体。意识模糊而粘稠,那双手抚过自己的身体,温度和手感都很舒服,他大致明白是谁,于是渐渐放下了不安和不适,任自己沉在疲惫和睡意里。   “康,醒醒,到床上去睡。”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轻拍他的脸,他撑开眼皮,看到视野中庄泽的脸有些涣散模糊,顺手撑了一把浴缸壁,吞了吞喉咙,再抬眼看庄泽,视线就清晰了许多:“你按摩太舒服了,本来醒着也让你按睡着了。”   庄泽起身取下一条浴巾,展开来,柔声道:“水凉了,快起来吧。”   康司祺应声起来,背对庄泽,浴巾随即披在他身上。庄泽抓着浴巾,不轻不重地帮他擦水,手落到腰上时,忽然被抓住。就一会儿的接触,他已经有点灼热。   庄泽在他耳边轻轻叹息,顺着他,一面摸到前面帮他纾解,一面抱住他。两人没有说话,交颈浅浅地亲吻,十分安静地发泄掉那点即兴的欲望。   多日疲惫累积在身体里,也没有兴致做更多,完了这一发,康司祺就回到房间倒头睡去了。这次睡得踏实,一点梦也没有,一觉过去,再睁眼醒来,空气有特别的凉意,光线灰暗不明,依稀可见外面天色灰白,大致能判断是凌晨了。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窗外,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来,一天在大多数人不知不觉的时候开始了。   “康?”背后传来庄泽的声音。   康司祺闻声,翻了个身面对他:“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庄泽扯扯嘴角:“呼吸不同。”   康司祺皱眉:“你一直没睡吗?”   “也不是。”庄泽深吸一口气,“这几天总是这样,很容易醒,平时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起来了。”   康司祺听了,无言。两人四目相对,他发现自己还没有这样安静仔细地看过庄泽。关系确定的这些日子,他们不是沉迷于新鲜和性奋,就是笼罩在头悬利剑的隐忧之下,独处的时间里,实在没什么心情花心思认认真真看看对方。这偶然一看,才发现,庄泽似乎也没有长得比自己年轻太多,一笑,眼角还是有痕迹。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倒是找不到白头发,可也有点颓态在。   “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欠你一份人情。”他伸过手,拍了拍庄泽的脸。   庄泽笑笑,拿开他的手:“那你要记着还。”   康司祺道:“好,还。”说着,便凑上去。   深睡一觉之后,他非常有精神,双腿力气很足,缠上了庄泽。肢体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庄泽却似乎始终平静,他有些意兴阑珊地停下,撑着床,低头前额相抵:“不想做?”   “累。”庄泽笑。   康司祺坏笑:“那我来。”   庄泽十分果断地用行动回复了这个提议,他伸手把人揽了下来,一翻身,双腿反制住康司祺,空着的手捏了一把这人的腰窝,在他动用武力之前,迅速辅以言语协助:“别闹,让我抱你一会儿……我想你了,康。”   康司祺:“……”   庄泽搂着他,低声说道:“涂明朗的意思,是让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之后官司的事儿,我知道你们肯定都想尽量多保一点东西,但我想的,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   闻言,康司祺正了正色,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消停了,就着这个姿势,舒舒服服躺好,回问:“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庄泽:“这几天闲着,我找渠道尽可能了解过你的资产,呵,至今没有搞清楚有多少,你自己呢?你知道自己有多少资产吗?里面又有多少和夏志成有关?”   康司祺抿抿唇:“不少。”回答的是后一个问题,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庄泽,“你想让我放弃和老夏有关的吗?”   庄泽不语,算默认。   两人对视片刻,康司祺摇摇头:“庄泽,你不懂生意。你爸是对的,能保多少是多少,否则,只会一无所有。你以为他们只会没收和夏志成有关的部分吗?是,如果我们奋力抗争保护,足够损失的确实可能就是这部分,但如果乖乖缴械,就会一无所有,他们会扒了我们的皮。”他深叹一口气,顿了顿,声音轻而果决,“小尤走,不是为了让我败完一切的。”   这态度很清楚了。   庄泽听罢,没有再试图劝说,只微微颔首,“嗯”一声,搂着康司祺的手松开了,脸上攒着一个脉脉的笑容:“你回来了,大家就放心多了,我再睡会儿。”   说完,转过背去,双手在胸前环成一个有防卫意思的动作,真睡了。   这天是周三,康司祺仿佛锁定在身体里的自律习惯自动恢复了运作,脑子清醒地躺到六点半,他起来了,照常去跑步。七点半回到家,康露洁也已经起来,周阿姨的早餐马上就可以送上桌面,他洗了个澡,出来时望一眼卧室的床,庄泽依旧没有起的意思。   他没有喊他,穿戴整齐下了楼。   康露洁在阳台逗泡面,扭头只见老爸一人,表情立刻有些暧昧的深意,拖长尾音问:“爸,我叔呢?怎么还没起啊——”   康司祺白了她一眼,一语掷向她的靶心:“小孩子,脑子里整天装些什么不干不净的?”   康露洁:“我哪里小孩子,我二十了,成年两年了!而且我会这德性,还不是您的功劳吗?”   康司祺当没听见,进餐厅去了。   二十分钟用餐后,时间指向八点十分,他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拎上钥匙起身出门,亲自驱车前往公司。庄泽凌晨的一席话中,建议和意见他是全不接受的,但其中的一个问题——他到底有多少资产,也成了他自己的疑问。   庄泽是个大学老师,不懂生意也不理政界,但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对商业的嗅觉具备天然直觉性,比如同意卖玫瑰花专利这件事,康司祺做买家是一方面,促使他答应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自己从中看到了技术变现的成熟时机和最佳环境,他确认自己的投入是稳赚不赔的。   一个如此敏锐的人,在调查之后,对一份财产的主人本人提出“你知道自己有多少资产吗”这么一个听着就有些可笑的疑问,便有违水准。所以,这与其说是一个疑问,不如说是一个提示。   康司祺得亲自去确认一下,自己都拥有什么。 第二十九章   人在平稳上升的时期,往往不容易及时清理自己上升过程中遗留的弊病。   自开第一家公司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一路上,康司祺手上的经营跨过数个行业。有许多人跟他合作过,也有许多人跟他闹掰过;许多人帮过他,他也帮这些人承担过许多他们不方便直接做的。   这一切,都在不同的环境和局势下进行。做的时候,他们尽力规避了当时的麻烦,突破了当时的限制,埋下种子。彼时,他们可以看到种子长大,可以料想它茁壮成长,但怎么能一一料到这些树木成林之后的全局呢?   现在,康司祺看着自己的森林,不由自主脊背发寒。   足足一个保温杯高的陈年合同、协议材料堆在他桌上,一份份浏览下来,直接和间接牵涉到夏志成的超过三分之二,其中又有近一半是他几乎没有印象的,那可能是用了他的名义、他这家集团公司的名义,甚至,只是他曾经某一个合伙人的名义——所以,他竟真的有很多印象淡薄的资产。   而这些存在非要去细究起来,很难说“干净”的有多少。事情定性,多半看局势。合该他和平的时候,不干净的可以几笔换个说法,划入干净里;山崩石滚的时候,干净的也可以泼上一身污水。   现在,他身上还没有更多的贿赂证据,但那些夏志成或直接审批、或参与决定的项目,难保不被拎出来一条一条审查,到时候,羊毛自然全都在他这个“获益者”身上薅,剥皮割肉都算是客气的。   要保。   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给律师和涂明朗都打了电话。前者是必然要联系的,后者,他本着那点早年情谊和恻隐之心,其实本不愿意牵扯,然而对方既然亲自托庄泽带过话,他也忍不住顺水推舟把人叫来,权当多个人多分力量。   两方约了同一时间同一场地,就在公司对面,他那间看起来入不敷出的茶室里。   涂明朗赴约之前,给庄泽打了个电话,语气还算轻松,甚至在电话里直接跟庄泽说了几句自己即将给康司祺的建议,不料,却遭到庄泽淡漠的反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建议他放弃,最好,劝他主动上缴财产。”   “你说什么?”涂明朗震惊。   庄泽沉默少顷,和声道:“爸,您在机关一辈子,难道觉得,现在的形势还像以前那样可以打马虎眼吗?康司祺还可以侥幸吗?他要保那点儿财产,得暴露多少马脚,到时候,尤梓沂在不在这里,还重要吗?还是,您真的认为,你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保下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含糊:“爸,放弃吧。您的损失,比起康司祺来九牛一毛,不必赔上晚节不保的筹码去冒险。玉晴还年轻,她很有能力,给您养老没有问题。”   语气温和,话可一点也不含糊。   涂明朗听罢,半晌没有再吭声,不仅无法辩驳,还越想越感到后怕。   他这个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的儿子,对他和康司祺的交情成分判断得一点也不错——他确实在康司祺的资产里占着份儿,如果康司祺任凭财产被没收,也就意味着他托付多年的经营一场空。   人在利益面前的反应,实在太本能了。他也好,康司祺也好,都毫不犹豫选择保,而无视前方凶险。它可能是断崖深渊,可能是陷阱鳖瓮,就等他们缝补拆挪的时候,一脚踩空。   “儿子啊……”涂明朗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干涩起来,“可你想过吗,那是康司祺二十几年的心血,不抢救一救,怎么甘心。”   庄泽动了动唇,他早料到涂明朗的态度,一味劝诫没有用,终究没再多说,只道:“我说的这些,希望你们能放在心上。”   涂明朗未言,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抱着一颗忐忑的心到康司祺的茶室。康司祺和自己的律师已经到了,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落座便直接入正题。外头的天气倒是很应景,盛夏的天说暗就暗,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同样放下手机的庄泽,并不比那边茶室会谈的人轻松。从康司祺出去开始,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也没有像康露洁以为的那样在“休养生息”,相反,他和外界的联系一刻也不停。   拜伟大的遗传基因所赐,他虽然打心里不那么喜欢和人交往,可活了半辈子下来,人缘倒是一直不错;也是巧,他读书和教书的隔壁总是法律系,因此学法的朋友也是最多的,当中有出息的人还能数出几个来——主要是做刑辩的。   这些人,他已经全部联系过一遍。   并不是看不起康司祺自己的律师,只不过有备无患。何况,业内人士更加知道谁是靠谱的,不幸,康司祺那个并不在其列。他一个局外人,能做的不多,尽所能而已。   没过多久,雨下起来了,没有关紧的窗户透进来一阵一阵夹着雨丝的风,空气好像被撕开一条缝,猎猎作响。他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康露洁今天第一次看到庄泽,就见他拖着行李箱下楼,顿时一惊,愣愣地盯着他:“叔,您,你要上哪儿去啊?”   庄泽将行李箱放在酒柜旁,一面转弯进了餐厅,一面回答:“去外地见几个朋友。”   “哦。”康露洁松一口气,丢下遥控器,跑过去,撑着餐桌和庄泽说话,“是不是为了我爸?”   庄泽:“算是。”   康露洁:“我爸知道你要去外地吗?”   小丫头还挺敏锐。庄泽垂眸盛粥,没有立即回答,她马上有了判断:“所以,我爸不知道啊?”   庄泽点点头:“还不知道。”   他坐下,康露洁也坐下了,两手交握在一起,盯着他:“叔,您是不是跟我爸闹意见不合了?”   “嗯?”庄泽询问地看着她。   她又是一片了然:“我就说呢,早上我爸那个样子……怪怪的,明显就不高兴。哎,叔,”她交握的两只手往前推了些,盯着庄泽,表情认真,“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反正我也没有事情,我也想帮帮我爸,您看,我也这么大了,有时候你们也考虑考虑我的用武之地嘛。”   庄泽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她,看了三秒钟,她就撑不住了,干笑两声,又不愿退步,只好把眼神收了收,盯着桌面:“叔,你当带我见见世面也行嘛……”   庄泽直言:“我早就答应过你,你爸爸有事,我不会离开——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那点小人之心被无情点破,小姑娘更尴尬了,轻咳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犟着嘴皮子继续磨:“那也让我跟你一起去嘛,我听说,我爸这样,有可能很快就全家被限制自由了,什么不能出国、不能出省,搞不好,连C市也不让出了,趁现在还行,你就让我跟你去吧。”   闻言,庄泽忽然发现,他过去真是小看这丫头了。   她哪里单纯天真,明明跟他爹一样,浑身都是心眼,犀利又能算计——她看准了庄泽要先斩后奏,想给老爹通风报信,又不想担这么个罪名,免得将来庄泽秋后算她的帐,就死皮赖脸要跟去,而无论她去不去,庄泽这下都不得不先给康司祺报一声自己的行动。   “给你爸打电话吧。”庄泽无奈,遂了她的心愿。   小姑娘立即掏出手机拨了号,电话一通,三言两语就把情况汇报了,尤其坚定自己要跟去的请求,到庄泽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只余一句:“康,你定吧。”   那边的天气似乎更恶劣些,风吹雨打的声音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半晌,康司祺才回答:“你带着她吧,替我照顾好她。”   康露洁听了,一喜,笑嘻嘻地说:“爸爸,等我们回来!”   康司祺柔声回道:“好。”   这个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康露洁本该准备返校,如今却收拾了一小箱行李,四处奔走。她感到,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群人,也都忙碌了起来。庄泽带她走过好几座城市,有时候一座城市呆上一两天,有时候一天走了两座城市,见了很多人。   与康司祺不同,庄泽见人、谈事情,都基本不避讳她。有时候见完人、谈完事情,她表现出疑惑,庄泽还会跟她解释。此外,庄泽每天会和康司祺通话,起初通话气氛好像不那么好,庄泽沉默的时间居多,过了三四天后,就变得有商有量了。   这个过程里,她终于慢慢对父亲的事情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了解,算是拨开父亲本人不愿意替她拨开的迷雾,看清了他的处境,看清了庄泽的努力。   这时,起初跟来时带着的或好或小肚鸡肠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长大的感觉,比二十岁生日那天看着康司祺被带走的成长更具体的长大。   半个月后,她的开学之期早过了,一天,买机票的时候,她果真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信息被锁定了。同时,康司祺那边来了新消息:夏志成案要准备开审了。   隔天,就有人亲自来送他们回C市。   “叔,如果我爸听你的,我们家是不是真的能平安?”飞机上,康露洁忽然问道。   这些天,她除了听讲解,从不问涉及“该怎么做”的问题。   然而话一出口,没等庄泽回答,她又自问自答了:“应该可以吧?花钱买平安,散财保命,这不是古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这就是代价,对吧,叔?”   庄泽抿了抿唇角,且算是回复。 第三十章   C城今年的雨特别多,已经九月份,还隔三差五黏黏答答地下。   夏志成的案子在这些没完没了的雨里经过了漫长的庭审,康司祺也没闲着,先是在夏志成的案子里坐证人席,不久后就坐在了自己这贿赂案的被告席。集团里过半项目和业务,或被停工,或被审查,资金也基本被冻结。这时候他也懒得再管工作和生活的区别了,为了方便,直接把鎏金颐庭的家当了办公室用,平时一群律师聚在家里。   倒是庄泽,带着康露洁出去一趟再回来以后,果真应了康露洁出发前小人之心所度,搬回他的学校教职工小区去了,虽然时常过来,但很少留宿。   从九月持续到年底,康露洁都觉得自己生活在多云转阴、阴转雨的气氛之下。   起初是压抑的,每逢周末她都不想回家,怕听到客厅里七嘴八舌的争论,还怕突然得知新的坏消息。然而人适应环境的潜力真是超乎想象,多见识几次之后她就能蹲在一旁跟着看诉讼材料。   聚在家里的律师多是她“后妈”带她去拜访过的,很快就聊上了。她知道,这个倒霉的律师团压力巨大,因为康司祺不肯放弃保卫财产,他们找辩护点找得直教人秃头。   她听来听去,也很愁。   显然,律师团的意见和庄泽当初的看法是一致的 ,她个人也赞成散财消灾,可她没胆子这个时候对她爹说一句反对意见。毕竟,连续数日不带笑容的康司祺,看上去和黑山大王之类的角色没什么区别。何况,她也不舍得。   康司祺没有轻易放弃过任何事,她不舍得干扰他尽全力。   直到今年最后一天,家里来了个人。   也许是雨下得多了,C城这个冬天也特别冷,来人找到康家,在铁门外探脑袋张望,整个人都是哆嗦的。这天庄泽在,他最先注意到了外面的人,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熟脸,姓李还是姓郑呢?   他想了想,对康司祺道:“良坡的村支书来了。”   闻言,康司祺露出疑惑的表情,嘟囔一句“哪个”,随即便想起来了,良坡,那个他上半年雄心勃勃要建设的村庄。旁边的康露洁察言观色,立刻跑出去开门了。   冷得直哆嗦的村支书一进门,被屋里的热火朝天惊着,站在玄关搓着手没往前走,模样很不好意思:“康......康总,您在呢?”   这会儿上门,绝不是好事。   康司祺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一面示意周阿姨倒茶,一面迎了上去,没有客气寒暄,直接做了个请的姿态:“李书记,进来吧。”   李书记是个土生土长的良坡村人,文化程度不高,不过人挺会来事儿,年轻的时候折腾,年长了知道自己要得到好处,就得想法子让一村人都看得见好处,平时在村里左右逢源,后来给选成了村支书。不过在如今的政策下,此人做上个村支书也就到头了。   他年纪不小了,茸毛帽子底下压着一片霜色,冷天冻得脸红鼻子红,有几分奔波沧桑相。听了康司祺的话,急忙脱鞋进了会客厅,坐在康司祺指的大椅子里,姿态略为拘谨,抿了几口茶,又看看那边一群忙着的律师,像是打了几版腹稿,才开口。   “康总,我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您,咱们度假村什么时候能复工?村里那帮参加工程队的年轻人闲了两个来月,马上要过年了,不开工,工程队头子就不发钱,我也知道这个事情本不该直接找到你头上,但大家真的是着急啊......我,我想着,我好歹也算跟你来往过,你这个人蛮好的,你能不能……”他舔了舔嘴唇,眉头拧了个紧,目光咬定康司祺,“给我们一个说法?”   上来不直接讨钱,要个说法。偏偏这时候,康司祺最给不上的就是说法。   他颇有几分当军人时留下的大义心肠,对同行臭奸商,怎么狡猾都耍得来,对这些当初眼巴巴相信他能带来更好生活的村民,他不愿意选择敷衍;但是蒲安新区的项目太大,工程队人员实在可观,对现在账户被冻结了一片的他来说,要拨一笔工钱,也不再是大手一挥的事儿。   他沉思低吟片刻,迎视这位李支书:“你今天急着回去吗?”   李支书双手互相握了握:“可能不好留夜。”   康司祺颔首,当他的面拨了个号码:“宋总监吗,方便的话,来一趟我家里,带上公司账目和账户信息,最好带上林经理。”   打完这个电话,又对他道:“我让财务总监和财务经理过来了,我的情况你们可能已经过听过风言风语,我也不隐瞒,现在客厅那边忙着的都是我的律师,公司能活动出多少钱来给你们,我说不准,你不急走的话,就在这里等等,他们过来讨论清楚了,我马上给你交待。”   “哎哎,好好!”李支书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康总,你放心,我不是来闹事的,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要讲道理!”   康司祺拉了拉嘴角,没扯出笑,干脆算了,扭头冲厨房喊了一声:“周姐!”   周阿姨应声跑出来,康司祺回头问李支书:“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吧,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周姐。”   周阿姨在康家做了那么久的工,老板的用意她一听就明白,当即笑容可掬地上前来,热情招呼李支书:“是是是,家里什么都有,你看这大家没日没夜地忙,我一直煲着汤呢!你刚从外面进来,冷坏了吧?”   真是说到心坎里去了,李支书捧起茶杯,冲康司祺笑着道谢,跟周阿姨走了。   客厅之中,最关心会客厅情况的莫过于康露洁,眼看客人去了餐厅,她悄悄戳了戳庄泽,眨了眨眼睛。现在,她和这位“后妈”的默契度应非常高了,“后妈”和她对视一眼,了然点点下巴,小声允道:“去吧。”   康露洁立刻丢下材料,先往卫生间拐了一下,再出客厅,就直往厨房去了。   李支书已经吃上,康露洁也装了碗汤坐下,眼睛笑眯眯像月牙儿,开口也甜:“李伯伯,我是康露洁,那个康总的女儿,不介意我跟你一块儿吃个饭吧?”   谁介意跟漂亮小姑娘一起吃饭?李支书打量了她一番,停手伸过来,康露洁也笑眯眯地递过去,两人礼貌地握了个手。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手触感好得不可思议,李支书收手的一瞬间就开始暗暗回味了,再看一眼康露洁,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康露洁边吃边闲聊:“李伯伯,您是从蒲安来的吧?”   李支书点点头,话语间有些骄傲:“良坡,蒲安最大的渔村,出产好珍珠,你们戴的珍珠,很多都是我们养的呢!不过啊——”他摇头叹气,“现在养珍珠的人少了,养生蚝的也少了,很多池塘和田地,都划到度假村去了,村里有些人出来了,有些参加了工程队建度假村,可是现在一停工就一两个月,大家都说……”   他猝然停顿下来,康露洁则认真地看着他,浑然不在意似的,一脸关切:“都说什么?您直说吧,我爸想给你们解决问题,我也想了解情况啊!”   小姑娘笑容收敛起几分,看着确实真诚,李支书放下筷子,停顿想了一会儿,就唉声叹气诉起苦来:“大家都说,康总可能篓不住,我们的度假村十有八九要烂尾。可是很多地基都打下了,池塘和田地都破坏了,要重新围上养生蚝养蚌,实在不容易啊!”   “村里有个小伙子,他老母亲瘫在床上好几年了,大姐还有精神病,本来全家都靠他养生蚝过日子,现在他那片田填了,开春要种上草皮,将来做高尔夫球场的,他自己呢,就在工程队里建房子,两个月不拿钱了,又要过年,他前两天来找我借钱……唉,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跟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们村吧,一直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地理蛮好,家家户户其实不算穷,大家本来是不太愿意改变的,但康总说,时代在变,我们不变,迟早被抛下,跟我们说得很好的嘛,我也想给大家谋发展,就说服村里人签了你们的合同……我们村有个单身汉,今年就要六十了,他早年腿伤过,做农活也不方便,康总这个项目一来,他本来很高兴的,谁知道,这一趟趟不顺利……”   李支书越说越带感情,连续讲了好几个例子,筷子放下就没拿起,一口气说到客厅又有动静了,才停下来。   客厅那边的动静,正是刚才康司祺打电话叫的财务总监和财务经理到来,两人也是冒着嗖嗖冷风,鼻子都是红的。   李支书呆呆地看着他们,直看到两人坐下,才收回目光,忧愁地问康露洁:“康总这次,能篓住吗?”   康露洁脸上已经全然没有刚刚过来时那种甜美的笑,她脑子里被这些活生生的故事占满,没经历过什么困苦的心灵挺受震撼——这和看微博上那些关于底层生活状态的帖子不一样,讲述人就在眼前,故事的主角离她也不超过三个人,而且,这一切都由她爸而起,他们的生活如果毁了,都是因为信了她爸……   这么往下想,她简直有些打起抖来,对李支书的话没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只好放下筷子,诚恳地望着他,道:“李伯伯,你先吃,等一等,我们一定努力给大家发上钱,过上好年。我现在就去那边听听情况,您别着急。”   李支书抿抿唇,笑笑,又恢复原来的和气:“去吧去吧,这么小年纪,就会帮家里忙了,真出息!”   出息的康露洁心情复杂地回到客厅,仍旧坐在庄泽身边,默默听客厅里的讨论。   现在讨论的焦点,是怎么从公司可活动的资金里拨出一笔款来,给良坡工程队中那些本地人发工钱。公司两个握着财务大权的人东拉西扯,磨了半天也没有满意结果。   康露洁这几个月听了那么多讨论,对眼下大局心里有数,越听这里拿不出款来,就越难过——蒲安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唯一的阻碍,其实就是她爸不愿意。   她有些走神,想起和庄泽从外地回来的飞机上,她自问自答的那句话。   平安总是要有代价,他们钻过空子捡过便宜也总会走到要还的一天,努力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凭什么她爸的努力成果就不能被辜负和摧毁……想多了,一股沉甸甸的气堵在了胸口,她突然有种受够了的感觉,觉得她爸放弃就好了。   她这么想,眼睛盯着康司祺,也就那么说了:“爸爸,我们别保了,好不好?”   话音一落,满客厅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她,表情各异、心思各异。康司祺的脸很黑,眉头紧蹙,目光有点冷。   她就迎着这样一个眼神,回手握住庄泽的手腕,仿佛找点儿什么能量,嘴里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良坡是干净的,不是吗?如果我们不去保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交出去让他们没收,结了案,干净的就可以解冻了,对不对?”   康司祺不语,冷冰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片刻,缓缓移开视线,望向庄泽,接着又一一扫过客厅里的人,当看到财务总监宋的时候,停住了。   宋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屏息,过了好一会儿,才依据自己对这位老板的揣摩开口:“完全依照规定如数上缴的总额,我们也算过了,刨去之后,集团的资产还有原来的百分之三十左右……不过,一旦蒲安那边开始营收,我们的流动资金很快就能补回来,另外,柏江乐园和柏江植物园的投入也能快速获利……”   “知道了。”康司祺抬手打断,宋立即噤了声。   少顷,康司祺双手在膝盖上撑了撑,好像要起来,又没真动,他就着这个姿势,有些疲惫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出来:“那就准备新材料吧,做干净点,不要让人刮到骨头里来。”   他抬起头,扬了扬嘴角:“大家这么长时间辛苦了,今天商量个差不多的方案,就回去吧。明天元旦,大家去玩玩吧,以后也不用聚这么齐了,八号法庭聚就好。”   说完,终于撑着膝盖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片刻,捏了捏额头,转身默然向楼上走去了。 第三十一章   连续一个秋冬的阴雨天之后,C城入了春。   也许是冷够了,新年的春天回暖很快。天气一暖,人就骚动。康露洁新学期一开始,就又在课业上打起了新主意,对一个与自己本专业毫不相干的学科产生了兴趣——花卉栽培。   她一个文学院的学生,不仅仗着和学校教授的裙带关系,三天两头往农学院的实验室和温室大棚跑,最近还缠着康司祺要去蒲安新区“视察工作”,因为蒲安最终成了“本土化改良款”厄瓜多尔大玫瑰规模化种植的基地。   事情的敲定,就发生在三月份,康司祺贿赂案尘埃落定之后。   自他放弃保卫财产起,那些个执法部门跟挖金似的从他手里抄走所谓的“违规资产”,整整两个月,那些在尤梓沂离开之前,他本人都浑然不觉拥有的东西,哗啦哗啦被查处,集团名下的账户一笔一笔上缴罚款。他基本不去管这个操作流程,不过宋总监兢兢业业,每天打电话汇报。   没收进行到后来,他都有些麻木了,他心大的女儿则是连连惊叹:“我的爹啊,你居然有这么多钱!”   对这没见识的惊叹,他眼睫毛也没眨,挥挥手,示意这个智障女儿躲开,他还得忙工作——钱都没了,总得赚回来。   赚钱不能期待海里打渔打上来一个许愿瓶,但能够好好利用海边一百里地外、喀斯特地貌山脚下的沙质土壤。所以,这么一片毗邻良坡,现已基本无人居住的古老村庄,就成了他低价租入的玫瑰花种植基地。   为了亲自督促第一批玫瑰花的种植,他差点儿没拿钱贿赂法官把自己小半年的拘役判处给免了。好在没贿,庄泽这边再次发挥了他那个新闻制片人的光和热,又做了一期关怀蒲安广大农村人民渴望发展、积极建设新农村的新闻,律师团全力配合运用这份舆情作用,最终,考虑到蒲安几个村庄的建设不能没有个带头管事儿的,康司祺的拘役捞了个监外执行。   康露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缠了康司祺两个周末,求老爹帮她跟学校请假半个月,住到蒲安那个山旮旯古村庄去,其目的……哄老父亲的时候,说的是“协助督促种植工作,为父分忧”,私底下想的是在广袤土地上搞她的花卉种植爱好,农学院的温室大棚已经不能满足她了。   但康司祺不同意——为了一个新爱好不上学,这不是胡闹吗?身为一个霸道总裁爹,他不能让女儿这么放飞自我。   “爸爸,你知道庄叔为什么不回来住了吗?都是因为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了,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跟你生活在一起要保持和平真是对一颗正常灵魂的残酷考验!”小姑娘软磨硬泡不成,只好破罐子破摔使出攻心杀手锏。   然而,没料到她这气急败坏一吼,康司祺肯抬头看她一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康露洁总觉得老爹每到三月底四月初,整个人就特别冷,眼神都结着冰的。   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打哆嗦,硬着头皮死撑:“是不是被我说到心坎儿里去了?”   康司祺双手交握,托着下巴,向下抿了抿嘴角,语气和眼神一样冷嗖嗖的:“你说,庄泽不回来了?”   这个问题的逻辑跟康露洁的对不上,她愣了一下:“他不就是没回来么……九月开始,这都七个月了,怀个孩子都快瓜熟蒂落了,要不是他还对我一样好,我都要怀疑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七个月了。”康司祺收敛了目光,视线落在桌上,沉默好半晌,道,“是太久了。”   康露洁观察她爹,发现这个老男人陷入了一种疑似感慨多思的状态里,冷冷的眉宇之间泛起一层薄薄的哀伤。哦,神一样的哀伤,她爹什么时候“哀伤”过啊!莫不是……真的老了?老来孤独格外深重?   “请假跟谁请?跟你庄老师说行不行?”   “啊?”康露洁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意识到康司祺松口了,赶紧摇摇手,“不行不行不行,你别又那我做借口打扰庄叔,他最近为了你的玫瑰园忙死了,上完课还得去指导你请的那帮园艺工,你可别烦他。”   说这话,她麻利地翻出了手机,递给康司祺:“这是我们辅导员的号码,得跟她说!”   康司祺还真接过手机,给她请了这个假,借口是“孩子妈忌日十周年,要按本地风俗墓前守孝半个月”。那外地辅导员听了,一愣一愣,愣是没想出反驳的话来。康司祺再冷冷逼问一句“可以了吗”,那边当即吓得点头同意了。   康露洁目瞪口呆。   康司祺递还手机,起身整了整袖子,睨她一眼:“走吧,现在就去,明天开始就是你的假期。”   “哦!”康露洁马上跑出去收拾行李,片刻,又折回来,探个脑袋,皱眉瞪着康司祺,“爸,我妈走十二年了,你对我妈可走走心吧,她至少给你生了个闺女儿!”   康司祺:“老林五分钟后到,我没空等你。”   小姑娘吭哧吭哧拐上楼去了。   那个古村庄太久没有人住了,离它最近的良坡都已经有很多年轻人不记得它叫什么,慢慢的,它原本的名字就被“良坡里”替代了,意思是“比良坡更里面的村庄”。   它窝在一个山坳之中,进去的路很难走,康司祺已经自掏腰包修路,目前推到四分之三,最后一点路没法儿开车,父女俩和同来的公司职员只能下车步行。   现在,目之所及都是康司祺花钱包下的地盘,他免不了看哪儿都像看自己未修缮的破房子,走哪儿就对身边的员工把规划打理的命令下到哪儿,康露洁懒得听,一个人走在前面。她没到过这么山坳的地方,满眼都是新奇。   忽然,眼里映入一个十分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雨天农民下地干活儿才穿的装备,水靴、油纸雨披、宽檐帽,正蹬着一辆在泥土地上叮叮当当响的二八古董自行车。这画风,康露洁是真没见过。   她一边拔腿追上去,一边喊:“叔!”   那车“嘎吱”一声刹车,车上的人长腿一撑地,停住了,扭过头来。还真是庄泽。他大半张脸都让那个宽檐大帽子给遮住了,只见他唇边挂上笑,招招手:“露露,你怎么来了?跟你爸一起来的?”   康露洁迈大步跑过去,兴致勃勃地打量了他一番:“您怎么穿成这样啊?这也没下雨啊!”   庄泽把帽子往后掰了掰:“早上下过一阵,村里人说这种情况到下午还会下,我就没换衣服了。你爸呢?”   “后面,忙着欣赏自己的江山呢!我们别理他!”康露洁推了推自行车,庄泽干脆下了车,陪她走路,她叽叽咕咕地说,“叔,您在这里正好,一会儿到花园里了,你好好跟我讲讲在天然土地上种花儿,和在大棚里栽培的区别。”   庄泽往后看了看,望见了康司祺的身影,才回头接康露洁的话聊下去。   庄泽在这“良坡里”的技术指导一点都不含糊,有课的工作日,他按时收集村里送来的种植观察记录,没课的时候或者周末,他会亲自到村里来,这股亲力亲为的劲儿和后面指点江山的投资大老板康司祺不分伯仲。   所以,康司祺在这里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   进了村里,安顿好了康露洁的住处,一行人就去玫瑰园真搞起视察来了。   整个园子分了好几部分,各自用不同的方法种植,播种、扦插、嫁接、压条都有尝试,第一年主要还是看花对土地的适应情况。   视察到一半,还真下起了雨,众人只好就近躲进了一间园艺工人守园子住的房子里。   除了装备齐全的庄泽,其他人都有点儿淋湿。住在这里的园艺工人翻出来两个吹风筒,分给他们。康司祺摆摆手,让康露洁和员工先用,自己转悠到房子后面去了,那儿有个简单搭建的厨房,灶里的火光依稀可见,便走了进去。   “起火吧,烤一烤,山里跟外面不一样,淋湿了很容易感冒。”庄泽后脚跟进来,不知从哪儿楼了一捆干柴,直接在灶前蹲下了,折了干柴往灶里加。   康司祺找了张矮脚板凳坐下,也给庄泽递了一张,两人坐在灶前烘起了火。山村里的空气似乎格外安静,他们坐得不远不近,觉得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一时都无话。空气中除了呼吸声之外,只有灶里渐渐烧起来的火声。   良久,康司祺打破了沉默:“最近没怎么和你呆在一起,你生日那天我找了个东西,也没来得及给你。”说着话,伸长一条腿,从裤袋子里摸出来一个东西。   庄泽扭过头,正好看到它的边角——是一个四四方方、外表绒质的小盒子。他有些吃惊,抬眼朝康斯望去,迎上康司祺噙着点笑意的目光。   “就是你想的那样。”康司祺摊开手掌,盒子就在他手心,“你考虑考虑,收吗?”   庄泽动了动唇,轻吐一口气,似有颤意,又没出声。过了片刻,伸手拿过盒子,声音有些紧压的涩感:“先看看成色。”   康司祺道:“现在穷了,搞不起太贵的,只好在设计上东心思,应该挺符合你的审美。”   躺在盒子中间的戒指,款式简洁,足量的银圈儿镶着一颗晶晶亮的矿物质石头,其周围的缀饰几乎称不上什么图案,不过弧度非常优美,令钻石呈现一副醉卧似的姿态,透出一股淡定的气质来。   庄泽笑了笑:“是好看。”   康司祺也笑:“那收吗?”   “嗯……再看看。”庄泽微笑,把它取出举起,在光线下眯眼瞧。   这时,康露洁从外面跑了过来,人还没进厨房,声音先窜进来了:“爸,我吹风机用好了,您用不用…..啊!爸!”   康司祺和庄泽扭头看过去,小姑娘的目光生动得像荷叶上滑动的水珠,直溜溜顺着庄泽的手移动,瞪着眼睛,舔了舔嘴唇,表情仿佛看到一盘自己喜欢的菜端上餐桌。   过了一会儿,抬手指指庄泽手上的戒指,问:“爸,你在求婚吗?”   康司祺点点头:“嗯。”   庄泽下意识瞟他一眼,暗道,又想扛出女儿这款杀伤性武器。他顿了顿,当机立断抓过康司祺的左手,一边把戒指套在他的中指上,一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康露洁:“是我在向你爸求婚。”   康司祺:“……”   康露洁才不管是谁给谁求。她满脸荡漾起掩饰不住的笑,先看看康司祺,又看看庄泽,再看看手里的吹风机,傻兮兮地哈哈了几声:“那我不打扰了,你们可以进行少儿不宜内容了,拜拜!”   说完,乐呵呵地跑了。   两秒钟后,果然又跑了回来,所幸屋里还没有开始少儿不宜的内容。   她嘿嘿笑着冲庄泽挥了挥手,眨眨眼睛:“嗨,爸爸!”   庄泽蓦地一愣,她又跑了。   这次是真跑了。   厨房里的时间好像凝滞了一会儿,山村的静谧不知何时被打了个稀巴碎,空气里混杂了烧火声、呼吸声、心跳声,还有眼神发热相撞、如同电流互击出火花的声音。   过了好久,康司祺抬手,展示自己戴戒指的手指,一脸志得意满的笑:“我答应你了。”   呸。诡计多端老王八蛋。 (正文完) —————————————————— 番外会不定期掉落的,不超过三篇,看心情吧。 过去一个月,谢谢评论区几位朋友的陪伴,有缘下篇文见,么么哒。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